郕王府这僻静的暖阁,成了周景兰暂时的庇护所。
日子在汤药氤氲的热气与窗外渐融的积雪中悄然流逝。她几乎足不出户,整日里不是倚在炕上翻看杭泰玲为她寻来的几本医书,便是按着记忆中胡善祥所授的方子,为自己调理身子。
暖阁一角的小炭炉上,常年温着药罐。唐云燕小心翼翼地守在一旁,看着周景兰将各种药材一一称量、配伍,动作娴熟而专注。
“景兰,你这方子……”唐云燕看着砂锅中翻滚的深褐色药汁,有些担心,“会不会太猛了些?”
周景兰用木勺轻轻搅动药汁,声音平静:“我伤及肺腑,又寒气入骨,若不用猛药驱之,落下病根便是终身之患。”她舀起一勺,仔细闻了闻药气,又添了一味黄芪,“放心,剂量我心中有数。”
这些日子,她的脸色确实一天天好转。刚被救回时那种濒死的灰败已褪去,虽然依旧苍白消瘦,但唇上总算有了些血色,咳嗽也渐渐少了。
只是额角那道伤疤,依旧狰狞。
那是滚落山坡时被尖锐山石划破的,从右额角斜斜延伸至眉梢,长约两寸,即便伤口愈合,也留下一道深粉色的凸起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原本清丽的脸上。
唐云燕每次为她梳头时,都忍不住避开那道疤,眼中满是心疼。
这日午后,周景兰配完自己的药,忽然想起什么,对唐云燕道:“云燕,你去问问王爷身边的王诚,王爷脸上的伤可好些了?若还有淤肿未消,我这儿有个化瘀生肌的金疮药方子,效果应当不错。”
唐云燕愣了愣:“景兰,你……”
“去吧。”周景兰低头继续分拣药材,“总归是我们欠他的。”
唐云燕应声去了,不多时带回一个锦盒和一封信笺。
“王诚说,王爷脸上的伤已无大碍,但胸前内伤还需调理。这是王爷让送来的上等血竭和麝香,说是给景兰配药用。”唐云燕将锦盒放在桌上,又递上信笺,“还有这个。”
周景兰打开信笺,上面是朱祁钰熟悉的笔迹,只有短短两行:
“药已收下,多谢费心。暖阁清寂,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字迹工整,语气克制,一如他平日的为人。
周景兰看了片刻,将信笺折好,收入怀中。她打开锦盒,里面的血竭色泽暗红如漆,麝香香气纯正,都是难得的上品。
“王爷自己不用么?”她轻声问。
唐云燕摇头:“王诚说,王爷不喜用药,总觉得是药三分毒。前几日咳得厉害,也是硬扛着。”
周景兰沉默了一会儿,重新拿起药杵:“既如此,我便再配些润肺止咳、调理内伤的丸药,你晚些时候送去。”
“景兰,”唐云燕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忍不住道,“你对王爷……”
“他是救命恩人。”周景兰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若无他,我已冻死雪中。这份恩情,总要还的。”
唐云燕张了张嘴,最终没再说什么。
又过了几日,杭泰玲来看周景兰。
她带来几匹新料子和一匣首饰,说是府中份例,让周景兰做些新衣裳。周景兰却只挑了最素净的一匹月白细布,其余的都让杭泰玲拿回去。
“我如今这般身份,穿什么戴什么,都是累赘。”周景兰坐在窗边,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额角那道疤格外显眼。
杭泰玲在她对面坐下,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气色是好些了,但这疤……”她伸手,指尖轻轻抚过那道凸起的疤痕,“怕是消不掉了。”
周景兰任由她抚摸,眼神平静:“一道疤而已,能换她一条命,值得。”
“可终究是破了相。”杭泰玲眼中满是不忍,“你还这样年轻……”
“破了相才好。”周景兰忽然道,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泰玲,你说,若是这道疤变成胎记,会如何?”
杭泰玲一怔:“胎记?”
“嗯。”周景兰起身,从药柜中取出几个小瓷瓶,“我在胡仙师那儿时,曾见过一个古方,用几种特殊的药材调配成膏,长期涂抹,可使疤痕颜色逐渐加深,最终变成深褐色或青黑色,看上去便如天生的胎记一般。”
她打开瓷瓶,将几种药粉倒在白纸上:“只是过程缓慢,需每日涂抹,坚持数月甚至一年。且一旦成型,便再难去除。”
杭泰玲看着那些药粉,又看看周景兰额角的疤,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想改头换面?”
“总躲在王府,终非长久之计。”周景兰重新坐下,声音低缓,“要么彻底离开,远走高飞;要么改换姓名,以新的身份活下去。”
她看向杭泰玲,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决绝:“周景兰已经死了。死在那场大火里。这是宫里认定的,也是天下人将要认定的。既然如此,我何必再顶着这张脸,这个身份活着?”
杭泰玲心中震动。她看着眼前这个女子,明明经历了九死一生,明明面容已毁,可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比从前更炽烈的生命力。
“你想怎么做?”杭泰玲轻声问。
“先从这道疤开始。”周景兰摸了摸额角,“等它变成胎记,我便不再是周景兰了。到时候,或许可以换个身份,换个名字,哪怕是做个王府的粗使嬷嬷,或是去庄子上当个管事的,总比现在这样躲躲藏藏强。”
杭泰玲沉默良久,终于点头:“好。我帮你。药材若不够,我想法子去寻。”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景兰,王爷那边前几日他向皇上递了折子,请求之国。”
周景兰手中动作一顿:“之国?”
“嗯。说是想去河南就藩,离京远些,图个清净。”杭泰玲叹了口气,“你也知道,自你自那事后,万岁爷对王爷猜忌更深。王爷觉得,与其留在京中如履薄冰,不如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准了?”周景兰问。
杭泰玲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不仅没准,还大发雷霆。听说在乾清宫摔了奏章,说王爷心怀怨望,急于离京,罚王爷闭门思过一个月。”
周景兰的眉头皱了起来。
朱祁镇这是连放弟弟离开都不肯了?他究竟在想什么?是真的疑心重到如此地步,还是另有原因?
“王爷现在如何?”她问。
“还能如何?”杭泰玲苦笑,“在自己院里闭门不出,整日看书习字。但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兄弟至此,何其悲哀。”
暖阁内一时寂静。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许久,周景兰轻声道:“泰玲,你去劝劝王爷,最近不要再提之国的事了。皇上正在气头上,越求越糟。”
“我也是这么想。”杭泰玲点头,“只是景兰,若王爷真的一直无法之国,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辈子藏在这暖阁里。”
周景兰望向窗外。院中积雪已融了大半,露出枯黄的草地,几株早梅却已含苞待放。
“等春天吧。”她缓缓道,“等天气暖和了,等我这身子再好些,等这道疤……变成胎记。”
她转过头,看着杭泰玲,眼中有着杭泰玲从未见过的坚定与冷冽:
“若出不去,我便在这里,看着这京城的风云变幻。周景兰虽死,但害她的人,还都好好活着呢。”
杭泰玲心头一凛。她从周景兰眼中看到了刻骨的恨意,却也看到了涅盘重生的决绝。
“好。”她握住周景兰的手,掌心相贴,传递着温度与力量,“无论你做什么,我都陪你。”
窗外,暮色渐浓。暖阁里药香袅袅,两个女子的剪影映在窗纸上,如同一幅静谧却暗流涌动的画卷。
而在王府另一端的书房里,朱祁钰正对着一纸驳回的奏折,久久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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