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映着他消瘦的侧脸。王诚悄声进来,将一盒新配的丸药放在桌上:“王爷,周姑娘让送来的,说是润肺止咳、调理内伤。”
朱祁钰的目光落在药盒上,许久,才轻轻打开。盒内整齐排列着数十颗褐色药丸,散发着淡淡的草药清香。
他拈起一颗,看了良久,忽然低声问:“她还好吗?”
王诚垂首:“唐姑娘说,周姑娘身子一日好过一日,只是额上的疤怕是难消了。”
那道疤是他找到她时,她脸上最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混着冰雪,凝固在苍白的皮肤上。
他闭了闭眼,将药丸放回盒中。
“告诉唐姑娘,药我收下了,多谢。”他顿了顿,“也告诉她,好好养伤,不必挂念其他。”
“是。”
王诚退下后,书房里重归寂静。朱祁钰看着那盒药,又看看桌上被驳回的奏折,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朱祁镇,你究竟要逼我到何种地步?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夜色中,王府灯火零星,暖阁的方向一片昏暗,为了不引人注意,那里夜晚从不点灯。
可他知道,那个人就在那里。活着,呼吸着,一点点从死亡边缘爬回来。
这就够了。
雪彻底化了,王府后园的泥土里钻出嫩绿草芽。周景兰额角的疤,在一日日的药膏涂抹下,颜色逐渐由粉转褐,边缘晕开淡淡青痕,乍看确如一块天生胎记。
她对着铜镜,用细笔蘸了特制药汁,沿着疤痕走势精心勾勒,让那胎记的形态更自然些。镜中人眉眼依旧,只是右额那片深色痕迹,彻底改变了整张脸的气质,少了几分清丽,多了几分难以亲近的疏冷。
“这样也好。”她放下笔,对身后的杭泰玲道,“从今日起,仁寿宫的周景兰便真的死了。”
杭泰玲将一套浅青色侍女服放在榻上:“这是按你尺寸新做的。往后你便叫兰因,是我从庄子上新选来的丫鬟,因幼时患病落下这胎记,性子孤僻,只在内院伺候。在公开的地方,只说你是个哑巴,一句话都不要说,王妃那边我自会打点好!”
“兰因……”周景兰抚过那粗糙的布料,指尖微顿,“好名字。”
“王爷那边,我打过招呼了。”杭泰玲轻声道,“他只说让你安心住着,万事小心。”
周景兰垂下眼睫,换了衣裳。素衣粗服,长发简单绾起,额前碎发恰到好处地遮掩了部分胎记。她对镜整理,待转过身时,整个人的姿态、眼神都已不同,微微含胸,目光低垂,正是个谨小慎微的侍女模样。
“像吗?”她问。
杭泰玲眼眶微红,用力点头:“像。”
从那天起,暖阁里少了个需要精心照料的周姑娘,杭泰玲的院子里多了个沉默寡言的侍女兰因。她几乎不出院门,只在内室和耳房活动,洒扫、煎药、整理箱笼,活计做得细致妥帖,却从不多言。
王府下人起初好奇这新来的丫鬟,但见她额上那块骇人胎记,又总是低头避人,渐渐也就失了兴趣,只当杭次妃心善,收留了个可怜人。
朱祁钰偶尔来杭泰玲院里,总能看见那个青色身影在廊下晾晒药材,或是在窗内低头缝补。她总是远远见他便侧身避开,或是转身进屋,连个照面都不肯打。
他知道她在躲他。
这日春雨淅沥,朱祁钰撑伞过来,说是有几卷书想找杭泰玲借阅。杭泰玲恰被王妃叫去商量清明祭祀之事,院里只余周景兰——如今的兰因,正在廊下收晾干的草药。
“奴婢见过王爷。”她福身行礼,声音平淡无波,目光落在他衣袍下摆。
“不必多礼。”朱祁钰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和额上那片深色痕迹,心中复杂难言,“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你身子才好,该多歇着。”
“奴婢不累。”她简短回答,继续收捡草药,动作麻利。
春雨敲打屋檐,廊下只剩两人。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和草药清苦的味道。
朱祁钰沉默片刻,忽然道:“那日你配的药丸,我用了,咳嗽好了许多。”
“那是胡仙师传下的方子,本就对症。”她依旧没有抬头。
“景兰。”朱祁钰忽然唤她旧名。
她收药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王爷唤错了,奴婢名唤兰因。”
“这里没有旁人。”朱祁钰向前一步,声音压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非要如此与我说话吗?”
周景兰终于抬起头。春雨细密如丝,在她眼中映出清冷的光:
“王爷,周景兰已经死了。您现在看到的,是次妃杭氏的侍女兰因,一个额有胎记、身世卑微的下人。”
“你不是下人。”朱祁钰看着她,眼中涌起深重的痛惜,“你从来都不是。”
周景兰避开他的目光,转身欲走。
“等等。”朱祁钰叫住她,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摊在掌心。
那是一枚黄玉玲珑。
小巧玲珑的玉雕,在雨日的黯淡光线下,依旧温润生光。正是当年周景兰为斩断情丝、托尚宫局转赠给他的作为婚礼礼物的那枚。
周景兰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这些年,我一直带在身上。”朱祁钰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当年在仁寿宫外,你说你不记得雪夜之事,说不认得我,拿出那枚素面玉佩,我知道,你是为了自保。我不怪你。”
他向前又一步,两人之间只剩咫尺:“可是景兰,现在不同了。你不在宫里,不在皇兄身边,你在这里,在我府上。你不用再怕连累谁,不用再违心说那些话。”
周景兰看着那枚黄玉玲珑,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八岁那年雪夜的龙纹玉佩,仁寿宫外冷漠的否认……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一片冰冷:“王爷误会了。”
“误会什么?”
“误会我还是当年仁寿宫里那个周景兰。”她缓缓道,声音像淬了冰,“那个周景兰,心里或许还存着一点干干净净的念想,还会在夜里偷偷惦记一块玉佩,还会因为辜负了谁的心意而愧疚。”
她抬起头,直视朱祁钰的眼睛:“可那个周景兰已经死了。死在了白云观的柴房里,被火烧成了灰。现在的我已经不在是什么那个正义的周景兰了!”
朱祁钰走上前一步,凝视着周景兰的眼睛,眼神似乎是十年前那个清澈的男孩,他一字一句道:“你怎么不是?你在我心中从来都没有变过!”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笑:“王爷,我杀过人。”
朱祁钰瞳孔骤缩。
“您不信?”周景兰的笑意更深,眼中却毫无温度,“白云观那具焦尸,您以为是谁的?”
她每问一句,便向前一步,逼得朱祁钰后退:
“是我。是我将那把匕首递到她面前,看着她自己撞上来。是我将玉镯套在她手上,伪造了现场。是我点了那把火,烧了那具尸体,也烧了周景兰的过去。”
“景兰,你……”朱祁钰脸色发白。
“怎么?怕了?”周景兰停下脚步,眼中终于流露出真实的情绪,那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自我厌弃,
“王爷,您现在看清了?我不是您记忆中那个干净单纯的宫女了。我手上沾着血,心里揣着恨,我能面不改色地设计杀人、伪造现场、骗过所有人——包括您的皇兄,您那位高高在上的母后。”
她退后一步,拉开距离,声音恢复了平淡:“这样的我,不值得您惦记。那枚黄玉玲珑,您还是收好吧。它属于过去的周景兰,而那个周景兰,已经不在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
“我不在乎!”
朱祁钰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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