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的生活有它自己的节奏,一种单调、重复、不容改变的节奏。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整理内务,吃早饭,劳动,学习,吃午饭,继续劳动,吃晚饭,集体活动,熄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被分配到了印刷车间,负责操作一台老式印刷机。机器轰鸣声中,时间变得模糊,只有墙上日历一页页翻过,提醒着我外面的世界仍在转动。
入狱第三个月,我收到了父亲的第一封信。信很短,字迹歪歪扭扭,说他身体还好,叫我不要担心,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我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泪水打湿了信纸。我知道,父亲的身体不可能“还好”,他年轻时在矿上工作落下的肺病,随着年龄增长只会越来越严重。
我没有回信。我不知道该写什么,能写什么。告诉他在监狱里我学会了按时起床、整理床铺、操作机器?告诉他我每天夜里都会梦见叶尘倒下的样子?告诉他我后悔了,不是因为被抓,而是因为毁掉了两个家庭?
不,有些话永远说不出口。
印刷车间的组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姓周,因经济犯罪入狱,已经服刑八年。周组长话不多,但做事公正,对新手也耐心。他看出我状态不对,有次休息时递给我一支烟——监狱里香烟是硬通货。
“抽一支,放松放松。”他说。
我摇摇头:“不会。”
“学学,在这里,抽烟是少数几种享受之一。”他点燃自己的那支,深深吸了一口,“你是因为什么事进来的?”
“杀人。”我低声说。
周组长点点头,没有表现出惊讶或鄙夷,这让我稍感安慰。监狱里最忌讳打听别人的罪名,但印刷车间就这么大,消息总会传开。
“刑期不短吧?”他问。
“十五年。”
“还年轻,出去才四十岁,还有半辈子。”周组长吐出一口烟圈,“好好表现,争取减刑。我原来判十二年,现在只剩两年了。”
我沉默着。十五年,出去时我已经四十岁。父亲可能已经不在了,外面的世界不知变成什么样,而我除了在监狱印刷车间学到的技能,一无所有。
“想开点。”周组长拍拍我的肩膀,“每个进来的人都有后悔的事,但后悔没用。你得向前看,想想出去后要做什么。”
出去后要做什么?这个问题我从未想过。来上海前,我想的是多赚钱,让父亲过上好日子。现在,这个梦想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劳动改造之外,监狱还组织学习课程。我报名参加了高中文化课补习和计算机基础培训。学习让时间过得快一些,也让我暂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有时我会想,如果三年前我有机会学习这些,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答案是无解。人生没有如果。
入狱第一年的春节,监狱组织了联欢会。犯人们自编自演节目,虽然简陋,但气氛热烈。我坐在角落里,看着台上一个小伙子用纸板做的吉他弹唱《故乡的云》,突然泪流满面。
我想家了。不是上海那间潮湿的出租屋,而是老家那栋冬天漏风、夏天闷热的老房子。想父亲做的臊子面,想村口那棵老槐树,想小时候在河里摸鱼的夏天。
联欢会结束后,我回到监舍,从枕头下拿出父亲的照片。那是他五十岁生日时拍的,头发还没全白,脸上有笑容。我轻轻抚摸照片,低声说:“爸,对不起。”
那天夜里,我又梦见了叶尘。梦中的场景不是那条昏暗的巷子,而是我们的出租屋。叶尘在厨房煮面,转头对我笑:“陈哥,吃饭了。”
我走过去,看到他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染红了围裙。但他似乎毫无察觉,仍然笑着递给我一碗面。碗里不是面条,而是一团纠缠的数据线,像蛆虫一样蠕动。
我惊醒了,浑身冷汗。同监舍的老李也被我吵醒,嘟囔了一句:“又做噩梦了?”
“嗯。”我低声回应。
“正常,刚进来都这样。”老李翻了个身,“睡吧,明天还得干活。”
我躺回去,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叶尘的脸在黑暗中浮现,不是死时惊恐的表情,而是我们刚合租时他友善的微笑。那时他会在我加班晚归时留一碗热汤,会在下雨天帮我收衣服,会在我感冒时去买药。
人怎么会变得那么快?或者,他一直都是那样,只是我没有看清?
心理咨询是监狱的常规项目,每两个月一次。我的咨询师姓吴,四十多岁,说话温和,从不评判。
“你最近还在梦见叶尘吗?”吴老师问。
我点点头。
“梦中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我想了想:“有时是死时的样子,有时是活着时的样子。最近一次...他在煮面。”
“煮面?”吴老师记录下来,“这让你想到什么?”
“想到我们刚合租的时候。他其实...不全是坏的。至少一开始不是。”
吴老师点点头:“人都是复杂的,很少有人纯粹是好人或坏人。叶尘欺骗了你,伤害了你,但这不意味着你们之间所有的互动都是虚假的。”
“我不明白。”我说,“如果他一开始就想骗我,为什么还要对我好?”
“可能他自己也不完全清楚自己的动机。”吴老师放下笔,“也许最初他是真心想帮你,后来发现了容易赚钱的方法,逐渐滑向了欺骗。也许他从开始就在计划,但过程中产生了真实的情感。我们永远无法完全知道另一个人的内心。”
这番话让我思考了很久。如果叶尘不是纯粹的恶魔,那我呢?我是受害者,但也是杀人犯。我是被逼无奈,但也是有预谋的复仇者。善恶的界限,原来如此模糊。
入狱第二年,我获得了第一次减刑机会,因为劳动表现突出和认真学习,刑期减少三个月。父亲来信说,他存了点钱,等我出去后,我们可以开个小店。他说老家现在发展也不错,不比上海差。
我仍然很少回信,但开始攒钱。监狱里劳动有少量报酬,虽然微薄,但积少成多。我想,出狱后至少不能让父亲养我。
第三年春天,周组长刑满释放。临走前,他找我谈话。
“陈默,你还有十二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说,“我观察你三年,你本质不坏,只是一时冲动。记住,监狱可以关住你的身体,但不能关住你的心。别让这地方把你毁了。”
“我该怎么做到?”我问。
“找点有意义的事做。”周组长说,“不光是劳动和学习,而是真正能让你感到活着的事。对我来说,是读书和写信。我在这里读了三百多本书,给女儿写了二百封信。虽然她很少回,但我知道她在看。”
周组长走后,我开始学画画。没有老师,就自己摸索。最初画得很差,但慢慢地,我能画出记忆中的风景:老家的山,村口的河,父亲的脸。
画画时,我进入一种奇妙的状态,忘记了自己在监狱,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痛苦。只有纸、笔和要表达的图像。
吴老师看到我的画,建议我参加监狱组织的艺术疗法小组。在那里,我认识了其他有类似经历的犯人。我们都不谈论自己的罪名,只谈论色彩、线条和构图。在这种奇特的平等中,我感到了久违的平静。
第四年,我收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叶尘的母亲想见我。
最初我拒绝了。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对不起显得苍白,解释显得推卸责任。但吴老师劝我考虑。
“她失去了儿子,需要某种了结。”吴老师说,“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她。”
最终我同意了。会见室很安静,叶尘的母亲是一位瘦小的老人,头发花白,眼睛红肿。她看了我很久,才开口:
“我儿子...他是个骗子,我知道。”她的声音颤抖,“他从小就不诚实,偷同学的钱,骗老师的假条...我管教过,打骂过,都没有用。但他罪不至死啊...”
我低下头:“对不起。”
“我不是来听对不起的。”老人擦擦眼泪,“我只是想知道,那天晚上,他痛苦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刺进我心里。我回想起叶尘倒下的瞬间,他眼中的震惊,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很快。”我撒谎了,“他没有受太多痛苦。”
老人点点头,似乎得到了某种安慰。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他最后有说什么吗?”
“没有。”我说,“一切发生得太快。”
这是实话。叶尘没有遗言,没有忏悔,没有求饶。他的生命在震惊中突然结束,就像被掐灭的蜡烛。
会见结束时,老人站起身,深深看了我一眼:“我不会原谅你,但我也不想恨你。恨太累了,我已经累了。”
她走后,我在会见室坐了很久。狱警来催了几次,我才慢慢站起来,走回监舍。那天晚上,我画了一幅画:一个老妇人站在墓前,背影瘦小孤独。画完后,我把它撕碎了。
第五年,父亲去世了。
消息是堂哥来信告知的,说父亲肺病恶化,住院一周就走了。走前很平静,只是反复说:“告诉默默,好好活着。”
我没有哭,甚至没有感到悲伤,只觉得一片空白。世界上最关心我的人走了,而我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连葬礼都无法参加。我给父亲写的那些从未寄出的信,如今再也没有收信人了。
那天夜里,我梦见了父亲。梦中的他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在矿上工作回家,满身煤灰,但笑容灿烂。他摸着我的头说:“默默,爸爸今天发工资了,给你买糖吃。”
醒来时,枕头湿了一大片。同监舍的老李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我一支烟。这次我接过来,学着他的样子点燃,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
“慢慢来。”老李说,“第一口都这样。”
我学会了抽烟。烟雾缭绕中,痛苦似乎变得模糊了一些。
父亲去世后,我失去了与外界最后的联系。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更加孤独,反而有一种奇特的解脱感。现在,我真正孑然一身,无所牵挂,也无所期待。
我更加投入到画画中。监狱方面注意到了我的才能,允许我参加更高级的艺术课程,甚至为我举办了一次小型画展——当然,只在监狱内部。我的画主题渐渐变化,从回忆家乡,到描绘监狱生活,再到抽象的内心世界。
第七年,我获得了第二次减刑,刑期减少一年。现在,我还有六年。
吴老师退休了,新的心理咨询师更年轻,更有理论水平,但总隔着一层。我仍然定期参加咨询,但更多是出于习惯而非需求。
第八年,印刷车间来了个新犯人,小张,才二十三岁,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五年。他情绪不稳定,经常与其他犯人冲突。有次我见他躲在角落里哭,走过去递了支烟。
“滚开!”他吼道。
我放下烟,坐在不远处,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他自己拿起烟,抽了起来。
“你为什么进来?”他问,声音仍然带着敌意。
“杀人。”
他似乎有些惊讶:“你看着不像。”
“什么样的人像杀人犯?”我问。
他答不上来。我们沉默地抽完烟,各自回去干活。后来,小张偶尔会找我说话,问我监狱里的规矩,问怎么适应。我尽量回答,但提醒他:“我的路走错了,你别学我。”
“那你后悔吗?”他问。
我想了很久:“后悔杀人,但不后悔揭穿骗局。只是方法错了,大错特错。”
第九年,我开始写东西。不是日记,而是故事,基于真实经历改编的故事。我写了陈默和叶尘的故事,但给了他们不同的结局:陈默发现真相后没有杀人,而是收集证据报警;叶尘被捕后忏悔,出狱后重新做人。
写作和画画一样,是逃离现实的方式。在故事里,我可以改变过去,可以给予救赎,可以想象不同的人生选择会导向怎样的未来。
第十年,我的画被选送参加全市监狱系统艺术展,获得二等奖。颁奖典礼在监狱礼堂举行,我作为获奖者发言。站在台上,看着下面穿着同样囚服的听众,我一时语塞。
“我画的是救赎,”最终我说,“但救赎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找的。我还在找。”
台下沉默了片刻,然后响起了掌声。不是热烈的掌声,而是缓慢、沉重、理解的掌声。
第十一年,小张刑满释放。临走前,他感谢我这几年的帮助。
“陈哥,出去后我会好好做人。”他说,“你也是,还有四年,很快的。”
我点点头。四年,确实很快,比我预期的十五年快多了。但出去后做什么,我仍然没有答案。
第十二年,监狱改革,引入了职业技能认证项目。我考取了印刷中级工证书和计算机操作员证书。这些证书在监狱外也许不值钱,但至少是一种证明,证明我没有完全虚度光阴。
第十三年,我获得了第三次减刑,刑期减少十个月。现在,我还有两年零两个月。
时间越来越近,焦虑却越来越强。外面的世界变了多少?智能手机、移动支付、共享经济...这些词我听狱警和新闻里说过,但具体是什么,我毫无概念。我会不会像个原始人一样,无法适应社会?
吴老师已经退休多年,但还偶尔来信。他在最近一封信中说:“恐惧是正常的,但别忘了,你比十三年前成熟多了。那时的你冲动易怒,现在的你学会了思考和忍耐。这是监狱给你的唯一礼物,别浪费它。”
第十四年,我开始规划出狱后的生活。老家回不去了,父亲不在了,房子也卖了。上海太大太贵,我负担不起。也许可以去二三线城市,找个印刷厂或工厂的工作,租个小房间,重新开始。
很卑微的计划,但对我而言已经足够。
第十四年六个月,监狱组织了“重返社会”培训,教我们怎么写简历,怎么面试,怎么使用智能手机。我第一次真正接触智能手机,屏幕的触感陌生又新奇。年轻的培训老师耐心教我基本操作,就像教一个孩子。
“出去后买个便宜的先练手,”老师说,“熟练了再换好的。”
我点点头,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个年轻人比我小十几岁,却在我面前像个老师。时间在我身上停滞了十多年,而世界已经飞奔向前。
第十四年九个月,我完成了最后一幅大型作品:《通道》。画中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一端是黑暗,一端是光明,一个人影走在中间,影子被拉得很长。这幅画花了我三个月时间,是我在监狱的告别之作。
第十四年十一个月,我开始收拾个人物品。除了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我只有一沓画作、一叠写作稿、几本证书和父亲的照片。东西少得可怜,装不满一个手提袋。
出狱前一天晚上,我失眠了。躺在熟悉的硬板床上,听着同监舍的鼾声,我突然感到不舍。这个我恨了十四年的地方,这个剥夺了我自由的地方,如今却给了我一种扭曲的安全感。在这里,一切有规律,有边界,有明确的规则。外面的世界,充满未知和不确定。
天快亮时,我终于睡着了,梦见自己站在监狱大门外,看着铁门缓缓关闭。我想回去,但门已经锁上。我转过身,面前是一条宽阔的马路,车流不息,人群匆匆,没有一个人看我一眼。
我醒了,浑身冷汗。老李已经起床,正在整理床铺。他今天也要出狱,比我晚一周。
“紧张?”他问。
我点点头。
“正常,我上次出去也这样。”老李说,“但记住,自由是好的,无论多难适应。”
早晨七点,狱警叫到我的名字。我最后一次整理床铺,拎起手提袋,跟着狱警走出监舍。走廊两旁的房间里,熟识的面孔从窗口看我,有人挥手,有人点头,有人面无表情。
手续办了半个小时,签了各种文件,领回了入狱时的个人物品:一套旧衣服,一个钱包(里面还有二十三块钱),一块停了十四年的手表。
“出去后好好做人,别再回来了。”狱警说,递给我释放证明。
我点点头,换上来时的衣服。衣服已经发黄变小,穿在身上紧绷绷的,像孩子的衣服。
最后一道铁门打开了。我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阳光刺眼,我抬手遮挡。监狱外的空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条马路通向远方。我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往哪走。
手提袋里的东西很轻,但我感到沉重。十四年的重量,一个人的生命,无尽的后悔,渺茫的希望,都装在这个袋子里。
我迈开脚步,沿着马路慢慢走。没有回头,因为回头没有意义。
前方是什么,我不知道。但至少,我还在走。
这就是我的故事,一个关于梦游、欺骗、冲动和救赎的故事。我杀了一个人,付出了十四年自由。我后悔吗?是的,每一天。
但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人生没有重来的机会,只有继续向前的路。
而路,还在脚下延伸。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CC读书(m.ccdushu.com)吓你的365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