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遴选
雪在第三天夜里变成了冻雨。
王贺站在校场高台上,看着雨鞭抽打在场下三百名候选者的脸上。他们没有披甲,只着单薄的训练服,像三百尊沉默的石像钉在泥泞中。冻雨很快在他们肩头、发梢凝成冰壳,每次呼吸都带出大团白雾。
这是遴选的最后一天,也是“洗兵”。
“撑不住的,现在可以退。”王贺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退,不记过,回原营,今日伙食加肉。”
没有人动。
三百双眼睛盯着泥泞前方那三道关——丈余高的冰墙,三十步外摇晃的独木桥,以及桥后那片插满削尖木桩的“铁藜林”。这已是第七批,前六批淘汰者或伤或退,留下的不足四成。
“开始。”
令旗挥下。
第一排五十人像离弦的箭扑向冰墙。没有工具,只能用冻僵的手指抠进冰缝,用膝盖、用脚蹬,在滑不溜手的冰面上挣扎攀爬。不断有人滑落,摔进泥浆,又咬牙爬起再试。有人指甲崩裂,在冰面上拖出暗红的指痕。
第二关独木桥已被雨水浸得油亮,在风中微微摇晃。攀过冰墙的人喘息未定就要上桥,有人走到中途脚下一滑,惨叫着跌进桥下布满尖刺的深坑——坑不深,但足以让摔下去的人断几根骨头,失去资格。
第三关铁藜林需要匍匐爬过二十丈,木桩之间的空隙仅容一具身体勉强通过,还要提防头顶悬挂的、涂了油脂的钟摆石锤。一个身材稍壮的士兵爬得太急,背部被木桩刮开一道血口,闷哼一声,动作却未停。
王贺面无表情地看着。
他身边站着刚从幽州赶回的张猛,这位副将嘴唇发白,低声道:“将军,是不是……太狠了?这些都是各营挑了又挑的好苗子,万一……”
“万一死在深渊里,更可惜。”王贺打断他,目光锁定场中一个正以惊人速度通过三关的瘦小身影,“我要的不是好苗子,是能从地狱爬回来的人。”
那个瘦小士兵已穿过铁藜林,翻身站起。他抹了把脸上的泥浆,露出一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不会超过十八岁,眼神却老得像经年的刀。
“他叫燕七,斥候营的孤儿。”张猛顺着王贺的目光看去,“北漠人,三年前部落被蛮族屠了,他躲进羊皮袋里活下来。进了咱们军,专干钻山沟、探敌后的活儿。上个月一个人摸到黑水河对岸,带回了蛮族左翼换防的准确消息。”
王贺点点头,在手中名册上“燕七”旁画了个圈。
遴选持续到傍晚。
三百人,最终站在终点线的,只有八十七个。
这八十七人浑身泥泞血污,站在冻雨中,像一群刚从坟里爬出来的恶鬼。但他们的眼神,亮得骇人。
王贺走下高台,走到他们面前。
“知道要去哪儿吗?”他问。
“迷雾渊!”回答整齐划一,带着破釜沉舟的嘶哑。
“知道去干什么吗?”
“接陈将军!探敌后!找生路!”
“知道能回来几个吗?”
沉默。
“不知道。”王贺替他们回答,“我也不知道。也许全死在里面,也许能活一半,也许……只回来几个。”
他顿了顿,声音在冻雨中格外清晰:
“现在,最后问一次——有要退的吗?”
八十七个人,像八十七根钉死的木桩。
“很好。”王贺从怀中取出一枚铁黑色的令牌,高高举起——那是北境军最高级别的“死士令”,持令者,死生不论,军功翻三倍,抚恤十倍,“这八十七枚令牌,是你们的。从接过这一刻起,你们就不再属于任何一营,你们只属于这支‘渊探队’。”
他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你们会得到全营最好的装备、最足的口粮、最新的情报。但你们要做的,是走在所有人前面,踏进所有人不敢进的地方,看清所有人看不清的东西。”
“你们会第一个死。”
“也会第一个看见——深渊底下,到底藏着什么。”
令牌被一枚枚分发下去。铁牌冰凉刺骨,躺在掌心却像烙铁。
燕七握着令牌,低头看了看,忽然抬头问:“将军,找到陈将军后……我们怎么出来?”
“问得好。”王贺看向他,“所以,你们还需要一个‘引路人’。”
他拍了拍手。
两个亲兵搀扶着一个佝偻的身影,从校场旁的军帐中走出来。
那是个老人,极其苍老,穿着不合身的军服,须发皆白,脸上皱纹深得像是刀刻出来的。但他走路时腰背挺得很直,尤其一双眼睛,浑浊中透着一股鹰隼般的锐利。
“陆九渊,陆老将军。”王贺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敬意,“十三年前,他是大雍朝最熟悉北境地理的人,也是唯一从迷雾渊活着出来、神智还清醒的人。这趟路,他带你们走前半程。”
八十七双眼睛齐刷刷盯向老人。
陆九渊颤巍巍地走上前,没看那些年轻的脸,只是望着北方的雨幕,像在看着某个遥远的地方。许久,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陈锋那小子……还欠我一壶酒。”
“我得去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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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帝京,太和殿偏殿。
争论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
炭火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殿内剑拔弩张的寒意。主战派与主和派,以谢怀安和萧厉为首,分列两侧,像隔着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
“五百精锐!深入死地!谢尚书,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萧厉的声音几乎是在低吼,“这意味着我们要把最锋利的刀,扔进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出口的深渊!北境防线本来就吃紧,再抽走五百精锐,万一蛮族趁机猛攻……”
“正因防线吃紧,才必须找出那条‘敌后通道’。”谢怀安的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钉,“陈锋用五百人跳渊,烧掉了蛮族半个月的攻城能力。如果我们能找到那条路,能再复制一次、甚至十次这样的袭击——蛮族将永无宁日,再不敢倾巢南下。”
“如果找不到呢?!”一个老臣颤巍巍地站起来,“如果那五百人也陷在里面呢?谁来担这个责?”
“我担。”
声音从殿外传来。
所有人都转过头。
皇帝赵珩披着玄色大氅,站在殿门口,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压着一片沉沉的阴影。他缓缓走进来,在御座前停下,没有坐。
“北境的军报,朕看了三遍。”他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偏殿瞬间安静,“陈锋跳渊,不是求死,是求生。王贺要远征,不是冒险,是破局。”
他看向谢怀安:“谢卿,遴选之事,北境可已开始?”
“回陛下,今日是第三日。王将军亲自主持,从严选拔,不求最多,但求最精。”
“好。”赵珩点头,“传朕旨意——渊探队所需一切军械粮草,由兵部、户部全力保障,六部不得以任何理由拖延克扣。另,赐‘破渊’旗一面,令王贺择吉日誓师出征。”
“陛下!”萧厉急道,“此事还需……”
“萧侍郎。”赵珩打断他,目光转过来,冷得像冰,“你是兵部侍郎,当知兵贵神速。蛮族被陈锋这把火烧痛了,现在正忙着舔伤口、查内鬼。等他们缓过劲来,查出那条路——被动的就是我们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这五百人,不是去送死。”
“是去,把蛮族的枕头底下,插上一把刀。”
殿内鸦雀无声。
谢怀安深深一揖:“臣,领旨。”
萧厉嘴唇动了动,最终颓然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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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北境大营,伤兵营。
赵元朗在剧痛中醒来。
右胸的伤口像有火在烧,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叶疼。他艰难地转过头,看见张猛正蹲在床边,用湿布给他擦脸。
“将……将军……”张猛见他醒来,眼睛一亮。
“粮……车……”赵元朗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送到了!都送到了!”张猛连忙道,“王将军接了粮,北境的弟兄们……有救了。”
赵元朗闭了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他看见张猛脸上欲言又止的神色。
“还……有事?”
张猛咬了咬牙,低声道:“王将军……在选人。要进迷雾渊,找陈将军,探那条路。”
赵元朗的眼睛骤然睁大。
他想撑起身子,却因剧痛摔回床上,咳出一口血沫。张猛慌忙扶住他。
“扶我……起来……”赵元朗喘着气,“我……我去……”
“将军!您这身子……”
“我认识路……”赵元朗死死抓住张猛的手,指甲掐进他肉里,“三年前……我派的人进去过……我记得他们说的……每一个字……”
他盯着张猛,眼中烧着某种近乎疯狂的光:
“告诉王贺……”
“算我一个。”
张猛愣住了。
帐外,冻雨敲打着牛皮帐篷,噼啪作响。
像战鼓。
又像,深渊的召唤。
【章节小记】
八十七枚死士令沉甸甸压下,冻雨淬炼出最后的刀刃。燕七等幸存者眼中燃着地狱归来的光,陆九渊颤巍却挺直的背影是唯一的路标。帝京旨意如剑斩断纷争,而伤榻上赵元朗血沫中的决意,让这场远征平添一抹悲壮。深渊已张开口,利刃即将入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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