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师出征
雪是在黎明时分停的。
赵元朗靠在垫高的兽皮褥子上,透过伤兵营帐掀开一角的帘门,望向校场。营医不许他动,他便只能这样看着,像一具还有眼睛的雕塑。
校场中央立着根新削的木杆,杆顶悬着面玄色旗帜,旗面用金线绣着个巨大的、狰狞的“渊”字。旗在晨风中缓缓舒展,像一只将醒未醒的巨兽睁开眼皮。
八十七个人,已经列队站在旗下。
他们披着连夜赶制出的新甲——不是制式铁甲,而是更轻便的镶钉皮甲,关节处用鞣制过的蛮兽皮革加固,内衬缝着薄铁片。每人腰间挂着长短两刃,背负硬弓与特制箭壶,小腿绑着匕首,行囊鼓鼓囊囊,塞满了火油、绳索、岩钉、药包和十日份的压缩干粮。
燕七站在第一排左首。这个瘦小的斥候兵此刻挺得像杆标枪,新甲穿在身上还有些空荡,但眼神沉静得可怕。他正一遍遍检查弓弦的湿度,手指拂过箭羽的动作轻得像抚摸情人。
王贺走上校场北侧临时搭起的土台。他没披甲,只着常服,腰间挂着那柄跟随他多年的横刀。晨光落在他脸上,照出眼底深重的血丝,也照出那份不容动摇的决绝。
“今日,没有鼓乐,没有犒赏,也没有万人相送。”
王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撞在校场四周的木栅上,荡起回声:
“你们要去的,是连鬼神都绕道的地方。你们要见的,是活人不该见的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
“但你们还是站在了这里。”
“因为有些人跳进去了,还没出来。”他望向迷雾渊方向,“也因为有些人,想把我们的家,变成他们的牧场。”
“你们手里拿的,是北境最好的刀,怀里揣的,是朝廷压箱底的粮。你们肩上扛的——”
他抬手,指向那面玄色旗帜:
“是几万北境弟兄,和身后千万百姓,最后那点‘不甘心’。”
风卷着旗,猎猎作响。
“陆老。”王贺侧身。
陆九渊从土台后方缓缓走出。他今日换了身干净的旧军服,洗得发白,袖口还打着补丁,但每一颗扣子都扣得严整。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晨光中,竟有几分庙里泥塑般的肃穆。
他走到台前,没看台下士兵,而是望向北方天际那片灰蒙蒙的、终年不散的雾霭。
“三十七年前,我第一次进迷雾渊。”老人开口,声音沙哑,却奇异地压住了风声,“那时候年轻,不信邪,觉得天下没有兵刃劈不开的路。”
他沉默片刻,像是沉进了某段遥远的记忆:
“我错了。”
“渊里的东西,不吃刀,不吃箭,它吃……”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吃你这里头,最怕被人看见的那点东西。”
“三年前那批斥候,不是被影子杀光的。”陆九渊转过头,目光第一次落在八十七人脸上,“是被他们自己心里关着的鬼,拖进深井的。”
校场一片死寂,只有呼吸声粗重起来。
“但陈锋那小子,找到了一条路。”陆九渊眼神里透出一点极淡的、近似欣赏的光,“不是用刀劈的,是用命烧出来的。”
“现在,轮到你们了。”
他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用红绳系着的、黝黑发亮的石头。石头约莫拳头大小,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孔洞,在晨光下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
“这叫‘界石’。”陆九渊举起石头,“只生在迷雾渊最深处的‘回音迷宫’核心。它能感应到……那些‘东西’的波动。”
他将红绳套在自己枯瘦的脖颈上,石头贴着胸膛放下:
“我会走在最前面。石头变烫,就是有东西靠近。石头发冰,就是路走错了。石头要是碎了——”
他笑了笑,那笑容干枯得像深秋的落叶:
“就说明咱们到地方了。”
王贺此时上前一步,从亲兵手中接过一碗酒。酒是北境最烈的“烧喉刀子”,浑浊的酒液在陶碗里晃荡。
“这碗酒,敬你们。”
他将碗举高,然后缓缓倾倒。
清冽的酒液洒在冰冷的冻土上,迅速渗入,只留下一小片深色痕迹。
“也敬那些,已经走在前面的人。”
王贺放下空碗,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箭——那是昨夜帝京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皇帝亲笔手书的“破渊令”。
“渊探队听令!”
八十七人齐刷刷单膝跪地,甲胄摩擦声如一片冷铁浪潮。
“今日辰时三刻,全军开拔!”
“陆九渊为向导,燕七为前锋哨探,张猛领中军押阵!”
“此行——”王贺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如锤钉铁:
“不求生还,但求无愧!”
“不求全功,但求破障!”
“深渊在前,尔等——即为大雍之刃!”
“出征——!”
“诺——!!”
吼声撕裂了清晨的寂静,惊起远处林间一群寒鸦,扑棱棱飞向灰白的天空。
赵元朗在伤兵营里,听着那吼声,拳头攥得死紧,指甲陷进掌心。他死死盯着校场上那支开始移动的黑色队伍,看着他们像一条细瘦却锋利的铁锥,缓缓刺出营门,刺向北边那片终年笼罩在雾气中的山脉。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箭伤崩裂,鲜血渗出新换的纱布。
营医慌忙上前,却被他一把推开。
“笔……”赵元朗嘶声道,“给我笔……”
粗糙的炭笔和一张用来包药的草纸递到他手中。他颤抖着手,用尽力气,在纸上画下一连串扭曲的符号和线条——那是三年前幸存斥候口中颠三倒四描述的地形,是他昏迷中反复梦见的、深渊深处的景象。
画完最后一笔,他力竭瘫倒,纸从手中滑落。
营医捡起纸,只见上面画着一道深不见底的裂隙,裂隙旁标注着三个歪扭的字:
“鬼哭井”
井口周围,画满了密密麻麻的、如同眼睛般的符号。
而井底深处,涂着一团浓黑,旁边写着一个字:
“光”
---
辰时三刻。
渊探队抵达迷雾渊边缘。
这里与寻常的山谷并无太大不同,只是雾气更浓些,植被更稀疏些,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腐朽气味若隐若现。若非事先知晓,谁也想不到这道看似普通的裂谷,会是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死地。
陆九渊在谷口停下。
他从怀中掏出那块“界石”,贴在额前,闭目凝神片刻。黝黑的石头表面,那些蜂窝状的孔洞里,似乎有极细微的、萤火虫般的光点闪烁了一瞬。
“走这边。”他指向左侧一条被藤蔓半掩的狭窄坡道,“跟紧。每一步,踩我的脚印。”
燕七第一个跟了上去。他脚步极轻,像只灵巧的山猫,眼睛却锐利地扫视着两侧岩壁和头顶雾气。
八十七人的队伍,像一串黑色的念珠,缓缓滑入雾中。
就在最后一名士兵的身影被雾气吞没的刹那——
谷口那块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界碑旁,空气忽然扭曲了一下。
像水面被投入石子,荡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涟漪中央,隐约有什么东西……睁开了“眼睛”。
不是肉眼,是某种更古老、更冰冷的感知,扫过渊探队消失的方向。
然后,雾气悄然合拢。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界碑上那行早已模糊的刻字,在浓雾中若隐若现:
“渊深无底,魂归无期”
---
伤兵营里,赵元朗从昏睡中猛然惊醒。
他瞪大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噩梦。营医闻声进来,却见他死死盯着北方,嘴唇哆嗦着,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它……知道了……”
“它们……醒着……”
话音未落,一口鲜血喷出,人又昏死过去。
营医手忙脚乱地止血,没注意到——
帐外,北方的天空,那片终年不散的雾霭,似乎比平时……
更浓了一些。
【章节小记】
誓言烙进冻土,八十七人如铁锥刺入雾障。界石贴上陆九渊枯瘦胸膛,燕七的脚印成为唯一路标。裂缝深处的“注视”悄然苏醒,赵元朗呕血警示已迟。远征军背影没入浓雾,深渊静候它的下一批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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