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地里的活儿多了起来。
祝大个的生活，却比冬天的时候更难了。
采石场的活儿停了，说要等雨季过去，山上的石头才稳当。这意味着，祝大个唯一的、稳定的收入来源，断了。
他只能靠打零工过活。今天帮东家盖房，明天给西家犁地。有一顿没一顿的，挣的钱也就勉强够他和石头糊口。
更让他愁的，是石头。
孩子过了年就十一岁了，个子蹿得快，去年的棉袄穿着已经短了一截，袖子吊在手腕上，看着就寒碜。鞋子也破了，脚指头都快从前面顶出来了。
祝大个看着孩子那副样子，心里就像被钝刀子割一样。他答应过白素云，要好好照顾石头。可现在，他连件新衣服都给孩子买不起。
“爸，”这天晚上，石头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递到他面前，“学校要交书本费，十块钱。”
祝大个接过那张催款单，手都在抖。
十块钱。
放在以前，就是他半天的工钱。可现在，他兜里所有的钱掏出来，也只有三块二毛七。
“知道了。”他把单子叠好，揣进口袋，声音很平静。
石头看了看他，没说话，默默地回屋写作业去了。
祝大个坐在院子里，抽了一晚上的烟。
他想过去找苏文清。那个小骚货对他百依百顺，说不定能从家里偷点钱出来。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死了。
那是他最后的、唯一的、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男人的地方。他不能让那个地方，也沾上钱的臭味。
第二天，祝大个破天荒地，提了两瓶村里小卖部最便宜的白酒，走进了吴老虎家的院子。
吴老虎正在院子里喝茶，看到他这副样子，愣了一下。
“大个？你这是……”
祝大个没说话，把酒放在石桌上，然后“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下了。
“虎子哥，”他低着头，声音嘶哑得厉害，“俺……俺求你个事。”
吴老虎吓了一跳，赶紧扔了茶杯，上前扶他。
“你这是干啥！有话好好说，快起来！”
“你不答应，俺就不起来。”
吴老虎看着他那副样子，叹了口气。
“行，行，你说，啥事？只要哥能办到的。”
“借俺点钱。”祝大个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这辈子，没求过人。
“借钱？多大的事。”吴老虎松了口气，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要多少？”
“……五十。”
吴老虎看着他，没说话。他知道，祝大个不是那种会轻易开口的人。开口就要五十，肯定是遇到大难处了。
“采石场停了，你没活干了？”
“嗯。”
吴老虎从屋里拿出钱包，数了一百块钱，塞到他手里。
“拿着。啥时候有啥时候还。不够了再来找我。”
祝大个攥着那一百块钱，手都在抖。
“虎子哥，这钱，俺……”
“别废话了。”吴老虎摆摆手，“都是一个村的。不过……”
他话锋一转。
“大个，光靠借钱，不是长久之计。你得想个法子，找个稳定的活儿。”
“俺知道。可现在地里活儿少，厂里又不开工……”
吴老虎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大个，我倒是有个法子，能让你挣点钱。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啥法子？”
“你看，”吴老虎指了指院子角落里堆着的那些陶胚，“我那瓦器厂，虽然不开采了，但库里还存着不少泥料和半成品。我想着，找几个人，先把这些存货给烧制出来，卖了也能换点钱。”
“这是好事啊！”祝大个的眼睛亮了，“虎子哥，这活儿算我一个！”
“你别急着答应。”吴老虎的表情有些复杂，“这活儿，不是力气活。是细致活。和泥、拉胚、上釉……都是技术活，你干不了。”
“那我能干啥？”
“你能干的，是些杂活。”吴老虎看着他，“比如……搬运陶胚，清理窑炉，还有……看火。”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
“这些活儿，工钱不高。而且……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祝大-个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虎子哥，你有话就直说。”
吴老虎叹了口气：“我是想着，能不能……让石头也来帮忙。”
祝大个愣住了。
“石头？”
“对。”吴老虎说，“他现在放学早，周末也没事。可以来厂里干点零活。比如给陶胚刷刷水，递个工具什么的。活儿不重，就当是锻炼锻炼。”
“他……他还得上学。”
“我知道。”吴老虎说，“就让他放学以后来。我呢，也不白让他干。你们爷俩，我一天给你们开十五块钱。怎么样？”
一天十五块。
一个月下来，就是四百五十块。
这笔钱，对现在的祝大-个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有了这笔钱，他不仅能还清欠吴老虎的债，还能给石头买新衣服，新鞋子，甚至还能顿顿吃上肉。
可……
他想起自己对石头的承诺。
“只有读了书，才能走出这个村子。”
现在，他却要为了钱，让这个本该在教室里读书的孩子，去瓦器厂里当童工。
“虎子哥，”他的声音很哑，“他才十一岁。”
“我知道。”吴老虎的眼神也很复杂，“大个，我也不是黑心肠的人。可现在这情况，你得先活下去，才能谈别的，对不对？”
“先活下去，才能谈别的……”祝大-个重复着这句话，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撕扯着。
吴老虎说得对。
尊严，未来，这些东西，在饿着肚子的现实面前，都显得太奢侈了。
“我……我得回去问问孩子。”祝大-个最终说道。
晚上，祝大个把吴老虎的话，跟石头说了一遍。
他本以为孩子会不愿意，或者会害怕。
可石头听完，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看着他，很平静地问：
“大个叔，去了那里，我们是不是……就不用再饿肚子了？”
他点了点头。
“那，”石头又问，“我还能上学吗？”
“能。”祝大-个说，“就是放学以后，去干点活。”
“好。”石头点点头，干脆得让祝大-个心疼，“我去。”
祝大个看着这个过分懂事的孩子，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他觉得自己，又一次食言了。
他答应过要让孩子好好读书，可现在，却亲手把他推进了另一个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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