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车铺之行后的那个周一,小星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感醒来。不是被闹钟叫醒的——闹钟还没响,他就已经在晨光中睁开了眼睛。房间里很安静,但他能“听”到这种安静中蕴含的各种细微声响:暖气管道里水流过的“汩汩”声,书桌上电子钟数字跳动的微弱“滴答”,还有窗外第一班公交车驶过时远去的引擎声。
这些声音组成了一幅熟悉的清晨图景,但今天,小星星听出了不一样的东西。他想到了修车铺的门轴声,想到了爷爷说的“这声音听着踏实”。是的,这些日常的声音之所以让人觉得安心,正是因为它们日复一日地存在着,像老友一样准时赴约。
他坐起身,没有立刻下床,而是拿起枕边的录音笔,按下了录音键。他想要录下这个醒来后第一分钟的安静——不是真正的安静,而是充满了生活底噪的那种、让人心安的安静。
厨房里传来妈妈准备早餐的声音。今天不是煎饺的“滋滋”声,而是煮面条时筷子在锅里搅动的“哗啦”声,还有碗碟轻轻碰撞的“叮当”声。这些声音让小星星想起了修车铺里工具碰撞的声音,虽然材质不同,动作不同,但都是劳作的声音,都是生活的节奏。
早餐时,霍星澜显得比平时沉默。他慢慢喝着粥,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在想着很远的事。
“爸,您还在想修车铺的事?”小星星轻声问。
霍星澜回过神,摇摇头:“不全是。我在想……这个周末要带你们去的地方。”他放下勺子,“木器厂旧址,我大概有二十年没去过了。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林绵把煎蛋夹到父子俩碗里:“变成公园也挺好,至少还保留着那片土地的记忆。你父亲在那里工作了三十年,那片土地记得他。”
“土地记得……”霍星澜重复着这句话,若有所思,“土地不会说话,但如果我们仔细听,也许能听到它记住的声音。”
小星星被这个说法吸引了:“土地怎么‘听’到声音?”
“不是真的听,”霍星澜解释道,“而是通过在那里生活过的人的记忆。我父亲,他那些工友,还有像我这样在那里长大的孩子,我们都带着那片土地的声音记忆。这些记忆聚在一起,就像一块海绵,吸满了那个时代的声音。”
这个比喻让小星星眼前一亮。他忽然明白了周末之行的意义——不只是去一个地方,更是去倾听那些被时间浸泡过的记忆,去收集那些存在于人们讲述中的“回声”。
上学路上,小星星特意绕道经过一片正在拆迁的老居民区。推土机已经开始工作,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但在这些现代机械的噪音间隙,他依然能捕捉到一些即将消失的声音:老房子木门关闭时的闷响,旧窗户在风中晃动的“吱呀”,还有拆迁工人用铁锤敲击时的“咚咚”声。
他停下车,拿出录音笔录了一分钟。这不仅仅是记录拆迁的声音,更是记录变化本身的声音——旧的在倒塌,新的在生长,这过程中所有的破碎与重建之声。
到学校后,小星星惊讶地发现,陈峰在教室门口等他。陈峰的眼睛有些红肿,但脸上带着一种平静的神情。
“早上好。”小星星打招呼。
“早上好。”陈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U盘,“这是我周末整理的,修车铺的所有录音和照片。我想……也许你们的声音档案可以用得上。”
小星星接过U盘,感觉沉甸甸的:“你爷爷他……”
“铺子昨天正式关门了。”陈峰的声音很平静,但能听出努力克制的颤抖,“爷爷把工具都收了起来,说要带回家。他说,铺子没了,但手艺还在他手里,工具还在他身边,就不算真的结束。”
小星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拍了拍陈峰的肩。
“对了,”陈峰深吸一口气,努力笑了笑,“爷爷让我谢谢你和你爸爸。他说,那些录音他听了一遍,很满意。特别是你爸爸用老录音机录的那几段,他说声音‘有温度’。”
“我爸爸听了会很高兴的。”小星星说,“这周末我们要去我爷爷曾经工作过的木器厂旧址,也是去收集声音记忆。”
陈峰眼睛亮了一下:“如果你需要帮忙,我可以去。我爷爷说,手艺人之间有种特别的连接,虽然我爷爷修车,你爷爷做木工,但都是靠手艺吃饭的人。”
“那太好了!”小星星由衷地说,“人多,能听到的故事也更多。”
早自习时,小星星把陈峰U盘里的内容拷贝到电脑上。听着那些熟悉的修车铺声音,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也许可以把这些不同手艺的声音收集起来,做成一个“手艺声音库”。不只是修车和木工,还有裁缝、铁匠、泥瓦匠……所有正在消失的老手艺,都应该留下它们的声音记忆。
课间,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小雨、小宇和小文。
“这个想法太好了!”小雨立刻响应,“我姥姥以前是绣工,她会很多种刺绣,每种针法都有不同的声音——细针穿过绸缎的‘嗤’声,剪刀剪线的‘咔嚓’声……”
小文推了推眼镜:“可以从身边开始收集。每个人家里可能都有长辈做过不同的手艺。我们可以做一个征集活动,请大家分享家里老手艺的故事和声音。”
小宇想了想:“技术上我们可以帮忙。有些声音如果现在录不到,可以请人描述,我们尝试用合成器模拟出近似的声音,虽然不完美,但至少有个参照。”
四个人越讨论越兴奋,决定周末去木器厂旧址时,就把这个计划作为尝试的开始。
这一天的课,小星星听得格外认真。他知道,要完成这些声音项目,首先得把学习稳住。而且,他从历史课上学到的知识,也许能帮助他更好地理解那些老手艺背后的时代背景。
午饭时,小星星遇到了苏晓晓。她正和一个女生热烈讨论着什么,看到小星星,立刻招手让他过去。
“小星星,快来!我们在说声音分享群的事。”苏晓晓兴奋地说,“现在群里有四十多个人了!而且有个特别棒的消息——李明的爷爷以前是钟表匠,他说可以给我们讲钟表修理的声音!”
“真的?”小星星惊喜地问。
那个女生点点头:“我爷爷今年八十多了,眼睛不好,早就不修表了。但他说,如果能有人愿意听,他可以把所有工具的声音都讲一遍,每种声音代表什么故障,怎么修,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小星星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修车铺的经历就像一个石子投入湖中,涟漪正一圈圈扩散,触及了越来越多的人,唤醒了越来越多沉睡的声音记忆。
“我们可以约个时间去拜访。”小星星说,“不过得先征得老人家同意,不能打扰他休息。”
“我爷爷可乐意了!”女生笑着说,“他说现在年轻人都不愿意听老人说话,你们愿意听,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下午放学后,小星星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图书馆。他想找一些关于传统手艺的书,提前做些功课。在书架间穿行时,他的手指划过书脊,发出连续的“嗒嗒”声,这声音让他想起了修车铺里工具排列的整齐感。
他找到几本关于传统工艺的书,坐在靠窗的位置翻阅。书页翻动时的“哗啦”声,笔尖在纸上记笔记时的“沙沙”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这些声音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清晰。
读到一个关于木匠工具的章节时,小星星停了下来。书上描述了一种叫“墨斗”的工具,木匠用它来弹直线。书上说,墨线弹在木头上会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清脆而干净。
小星星闭上眼睛,试图想象这个声音。他想到了修车铺里补丁贴合的“刺啦”声,想到了爸爸描述的刨子推过的“唰”声。不同的手艺,不同的材料,不同的声音,但它们都是手与工具、工具与材料对话的语言。
离开图书馆时,天色已经渐暗。小星星骑车回家,街灯一盏盏亮起,发出轻微的“嗡”声。这个平时不会注意的声音,今天他却听得格外清楚——每一盏灯亮起时,都有自己独特的“嗡”声,有的高些,有的低些,像在演奏一首光的序曲。
到家时,霍星澜正在书房整理一些旧物。小星星走进去,看到书桌上摊开着几个木盒子,里面装着各种小工具:几把不同尺寸的凿子,一个磨得发亮的木槌,还有几个小瓶子,里面装着已经干涸的胶水和油漆。
“爸,这些是……”
“我父亲留下的。”霍星澜拿起一把最小的凿子,刀口已经有些钝了,但木柄被手掌握得光滑油亮,“搬家时我一直带着,但很少拿出来看。今天……不知怎么的,就想找出来看看。”
小星星小心地拿起木槌。槌头是硬木做的,敲击面上有多年使用留下的凹痕。他轻轻敲了敲桌面,“咚”的一声,声音比金属锤子柔和,但很实。
“这个声音,”霍星澜说,“我小时候天天听。父亲做精细活时,就用这个木槌敲凿子,一下一下,很有节奏。我在旁边做作业,就听着这个声音,觉得特别安心。”
小星星把木槌凑到录音笔前,又轻轻敲了一下。“咚”,声音被清晰地录了下来。
“还有这些凿子,”霍星澜拿起另一把,“每把都有不同的用途。宽的凿平面,窄的凿榫眼,带弧度的凿凹槽。使用时声音也略有不同,但都是‘咔嚓咔嚓’的,木头被切开的声音。”
“您还记得具体怎么用吗?”小星星问。
霍星澜摇摇头:“看父亲用过无数次,但自己没真正动过手。那时候觉得这是苦活,不想学。现在想想……有些后悔。”
林绵端着茶进来,听到他们的对话,轻声说:“不是所有东西都需要亲手做才算传承。你把记忆留下来,把故事讲给孩子听,这也是一种传承。”
霍星澜点点头,眼神温和了许多:“你说得对。这个周末,我就把这些记忆都讲出来。虽然我成不了父亲那样的好木匠,但至少可以记住他是一位怎样的木匠。”
晚饭时,一家三口讨论了周末的计划。霍星澜说,木器厂旧址现在是个社区公园,但还保留着一些老建筑——当年的办公楼改成了社区活动中心,锅炉房的烟囱作为历史遗迹被保留了下来。
“我父亲在木工车间工作,”霍星澜回忆道,“车间很大,能容纳上百个工人。里面整天都是各种声音:电锯的‘嘶啦’,刨床的‘嗡嗡’,还有工人们交谈的嘈杂声。下班铃一响,所有人都涌出来,脚步声、说笑声、自行车铃声……那场面,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那我们现在去,还能听到什么?”小星星问。
“也许能听到孩子们在公园玩耍的笑声,老人们下棋聊天的声音,还有风吹过老槐树的声音。”霍星澜说,“但这些声音下面,如果你仔细听,也许能听到当年的回声——不是真的声音,而是一种感觉,一种那个时代留下的氛围。”
林绵给小星星夹了块排骨:“你爸爸的意思是,声音不仅存在于空气中,也存在于土地里、建筑里、人的记忆里。我们去那里,不仅是用设备录音,更是用心去感受。”
小星星明白了。这个周末的出行,将是一次特别的声音探索——不只是记录现在的声音,更是尝试捕捉那些已经消失、但依然在记忆中回响的声音。
接下来的几天,小星星每天都在为周末做准备。他查阅了木器厂的历史资料,了解到那是一家有六十年历史的老厂,最辉煌时有近千名工人,生产的家具曾出口到国外。九十年代末,工厂效益不好,最终倒闭,厂房大部分被拆除,原址建起了公园。
他还特意去请教了历史老师。老师说,老工厂的声音是一个时代的缩影——生产线上机器的轰鸣声,代表着工业化的进程;工人们的劳动号子声,体现着集体主义的精神;上下班的铃声,则规范着那个时代的生活节奏。
“你们去记录这些声音记忆,很有意思。”老师说,“声音史是历史研究中常常被忽略的部分,但声音往往最能唤起人们对一个时代的感性认识。”
周五晚上,小星星把所有设备检查了一遍:录音笔、备用电池、防风罩、笔记本。他还特意带上了爸爸的那台老录音机——虽然沉重,但他觉得,用老设备去记录老地方的声音,会有一种特别的契合感。
临睡前,霍星澜来到小星星房间,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这是我父亲在木器厂门口拍的,”他把照片递给小星星,“大概是一九七五年,他四十岁生日那天。”
照片上,一个穿着工装的中年男人站在工厂大门前,身后是“红星木器厂”的牌子。男人笑得很朴实,手里拿着一个饭盒,看样子是刚下班。
“这张照片您一直留着?”小星星小心地捧着照片。
“嗯。父亲去世后,我从他的遗物里找到的。”霍星澜轻声说,“那时候拍照不容易,这张照片他一定很珍惜。你看,他还特意把工具包背上了——虽然照片上看不清楚,但我知道里面装着他最常用的几件工具。”
小星星仔细观察照片。虽然已经泛黄,但依然能看出男人脸上的皱纹,手上隐约可见的老茧,还有工装上洗得发白的痕迹。这是一位普通工人的肖像,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但有着日复一日的坚持。
“明天我们去的地方,就是这张照片里的背景。”霍星澜说,“虽然工厂不在了,大门不在了,但土地还在。我想站在父亲曾经站过的地方,告诉他,他工作过的地方还有人记得,他发出的声音还有人想听。”
这话让小星星鼻子一酸。他突然理解了爸爸这些天的沉默——那不是在伤感,而是在积蓄力量,准备把深藏的记忆重新开启,分享出来。
“爸,明天我们好好录。”小星星认真地说,“不仅录现在的声音,还要录您的讲述。我们要做一个完整的‘木器厂声音记忆档案’。”
霍星澜点点头,拍了拍儿子的肩:“早点睡,明天要早起。”
这一夜,小星星睡得不太踏实。他做了很多片段式的梦:梦见巨大的车间里机器轰鸣,梦见工人们忙碌的身影,梦见一个孩子趴在窗口看父亲工作……醒来时,天还没亮,但他已经没有了睡意。
他轻手轻脚地起床,走到窗边。城市还在沉睡中,只有零星几点灯光。远处传来火车经过的汽笛声,悠长而孤独。小星星想,几十年前的这个时候,木器厂的工人们是不是也已经起床,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他们能听到这同样的汽笛声吗?
早餐时,一家三口话不多,但有种默契的期待。林绵准备了便携的早餐——饭团和水煮蛋,装在保温袋里。
“中午你们就在公园附近吃吧,”她说,“我下午要去银行加班,不能陪你们去了。但晚上等你们回来,我要听所有的故事。”
“一定。”霍星澜说。
出门时,天刚蒙蒙亮。陈峰已经在小区门口等着了,背着一个双肩包,看到他们出来,腼腆地笑了笑。
“霍叔叔早,小星星早。”
“早啊陈峰,”霍星澜说,“谢谢你愿意一起来。”
“我应该谢谢你们。”陈峰认真地说,“上次你们帮我记录爷爷的修车铺,这次我也希望能帮上忙。爷爷说,手艺人之间要互相照应。”
三人骑车出发。清晨的街道很安静,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均匀的“沙沙”声。小星星注意到,陈峰今天骑的是一辆老式自行车,车链有些松,转动时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
“这是我爷爷年轻时骑的车,”陈峰注意到小星星的目光,“修了不知道多少次,但一直没扔。他说,这车跟他一样,老了,但还能用。”
这辆老自行车的声音,成了他们前往木器厂旧址的路上,第一个被记录的声音。小星星想,这声音本身就是一种连接——连接着陈峰的爷爷和霍星澜的父亲,连接着修车和木工两种不同的手艺,连接着过去和现在。
木器厂旧址所在的公园在城西,骑车要四十分钟。随着渐渐接近,城市的喧嚣被抛在身后,路两旁的建筑也变得低矮起来。这里曾经是工业区,现在大部分工厂都搬走了,留下一些老厂房改造的艺术区和文创园。
转过一个路口,一片开阔的绿地出现在眼前。公园入口处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红星公园”四个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原红星木器厂旧址,建于1958年”。
霍星澜在石碑前停下车,静静地看着那几个字。他的表情很复杂,有怀念,有感慨,还有一种近乡情怯的紧张。
“就是这里了。”他轻声说。
小星星拿出录音笔,按下录音键。他要录下爸爸说的这句话,录下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录下此刻清晨的风声和鸟鸣。
他们推着车走进公园。公园很大,有草坪,有小径,有儿童游乐区,还有一片人工湖。周末的清晨,已经有一些老人在晨练,有年轻人在跑步,有孩子在玩耍。
“车间原来在那里,”霍星澜指着一片草坪,“现在完全看不出痕迹了。但我记得,车间是红砖墙,绿色铁皮屋顶,窗户特别高,为了让光线照进来。”
他带着小星星和陈峰沿着小径走着,一边走一边回忆:
“这里是原料堆放区,堆满了各种木材。松木、杉木、榆木、榉木……不同的木头有不同的气味,也有不同的声音。松木锯起来声音清脆,榆木就沉闷些。”
“这里是烘干房,里面整天嗡嗡响,是排风扇的声音。木材要先烘干才能用,否则会变形。”
“这里是油漆车间,气味最大,但工人们都得忍着。喷漆枪工作时是‘嗤嗤’的声音,连续不断。”
霍星澜讲得很细,每到一个地方,都能说出当年的布局和声音。小星星一边录音,一边在小本子上画简图,标注每个区域的功能和对应的声音特征。
走到公园中央时,他们看到了一座保留的老建筑——原来的锅炉房,现在改成了茶室。锅炉房旁边,那座三十米高的烟囱依然矗立着,砖红色,顶部有些破损,但整体还很坚固。
“这个烟囱,”霍星澜仰头看着,“我小时候经常跟伙伴们在底下玩。锅炉工作时,烟囱会冒烟,还能听到鼓风机的轰鸣声。冬天的时候,烟囱周围特别暖和,我们就在那里取暖。”
正说着,一个散步的老人走了过来,好奇地看着他们:“你们在这儿看什么呢?这烟囱有什么好看的?”
霍星澜转过身,礼貌地说:“老人家,我们来看看。我父亲以前在这里的木器厂工作。”
老人的眼睛亮了:“木器厂?你是老霍家的孩子?”
霍星澜一愣:“您认识我父亲?”
“认识!怎么不认识!”老人激动起来,“霍师傅,手艺最好的木工师傅!我是锅炉房的,姓王。你父亲还帮我做过一个小板凳呢,用了三十年都没坏!”
这意外的相遇让所有人都兴奋起来。王爷爷已经八十多岁了,就住在公园附近,每天都会来散步。他拉着霍星澜在茶室外的长椅上坐下,开始讲那些年的故事。
“你父亲啊,话不多,但手巧。”王爷爷眯着眼睛回忆,“他做的家具,榫卯严丝合缝,不用一颗钉子。他工作时特别认真,耳朵特别好——木头有一点异响,他就能听出哪里有问题。”
小星星赶紧打开录音笔,陈峰也拿出手机录像。这是一个活生生的记忆库,正在向他们打开。
“那时候厂子里热闹啊,”王爷爷继续说,“早上上班铃‘当当当’一响,几百号人从四面八方涌进来。车间里各种声音:电锯声、刨床声、敲打声、说话声……下班铃一响,又是一片喧嚣。自行车铃‘叮铃铃’响成一片,工人们互相道别,约着晚上去哪儿喝酒。”
“您还记得什么特别的声音吗?”小星星问。
王爷爷想了想:“有个声音我记得特别清楚——你父亲用刨子刨木头的声音。别人刨木头是‘唰——唰——’的,有顿挫。你父亲刨得特别顺,声音是连续的‘唰~~’,像丝绸被拉开的声音。我们都说,听霍师傅刨木头,是一种享受。”
霍星澜眼睛湿润了。这个细节他从未听说过,但现在听到,仿佛能看见父亲工作的样子:微微弯腰,双手稳稳地推着刨子,木屑如雪花般飘落,发出丝绸般顺滑的声音。
“还有开料时的声音,”王爷爷又说,“大锯子锯开原木,‘嘶啦——’一声,能传很远。那时候没有现代化设备,很多活靠人力,声音也特别有劲。”
他们聊了一个多小时,王爷爷讲了很多细节:食堂开饭时敲铁轨的“当当”声,工会组织看电影时放映机的“咔哒”声,冬天锅炉房水管的“咕咚”声……每一个声音都连着一个场景,一个人物,一段往事。
告别时,王爷爷握着霍星澜的手:“替我向你父亲问好。虽然他不在了,但你们能来听这些故事,说明还有人记得他,记得他们那代人。这就够了。”
霍星澜郑重地点头:“一定。谢谢您,王叔。”
王爷爷蹒跚着离开了,三人还坐在长椅上,久久没有说话。晨光越来越亮,公园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孩子们的笑声,老人的交谈声,远处马路上的车流声……这些现在的声音,与王爷爷讲述的过去的声音,在空气中交织、融合。
“我们接着走吧,”霍星澜站起身,“还有一个地方我想去看看。”
他带着他们来到公园西北角,那里有一片老槐树林。树木都很粗壮,看样子有些年头了。
“这片槐树林当年就在厂区边上,”霍星澜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夏天午休时,工人们就在树荫下乘凉、下棋、聊天。我父亲也常来,他喜欢安静,就坐在树下听鸟叫。”
小星星抬头看着树冠。风吹过时,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这声音和几十年前一样。也许,父亲真的曾坐在这棵树下,听着同样的“沙沙”声,想着家里的事,想着孩子的成长。
他们在槐树林里找了个地方坐下,开始整理上午的收获。小星星播放了几段录音,霍星澜补充细节,陈峰帮忙记笔记。
“我觉得,”小星星说,“我们不只是记录了声音,还记录了一种生活方式,一个时代的氛围。王爷爷讲的每个声音,都像一块拼图,拼出了一幅完整的生活图景。”
霍星澜点点头:“是的。我父亲那代人,生活很简单,工作很辛苦,但他们有他们的快乐。那些声音,就是他们生活的背景乐。”
中午,他们在公园附近的小餐馆吃饭。餐馆很简陋,但饭菜实惠。吃饭时,霍星澜又讲了一些小时候的事:他如何在下雨天跑来给父亲送伞,如何在厂区里捉迷藏,如何偷看工人们做家具……
每一个故事里都有声音:雨点打在油毡屋顶上的“噼啪”声,孩子们奔跑时的笑声,父亲责备他时的叹气声,还有看到他成绩好时欣慰的笑声。
这些声音连在一起,就是一个孩子的成长史,一个家庭的变迁史。
饭后,他们又回到公园,录了一些环境声:风吹过树梢的声音,鸟鸣声,孩子们玩闹声,老人下棋时棋子落盘的声音……
小星星特意录了一段槐树林的“沙沙”声,他要把它和爸爸讲述的故事放在一起,做成一个完整的片段。
下午三点,他们准备离开。在公园门口,霍星澜再次回望这片曾经是父亲工作场所的土地。现在,这里充满了生活气息,孩子们在奔跑,老人在闲聊,年轻人在恋爱——这是一种很好的延续,他想。
“爸,您觉得遗憾吗?”小星星轻声问,“工厂没了,那些声音也没了。”
霍星澜想了想,摇摇头:“不遗憾。工厂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现在这里是公园,给人们提供休闲的场所,这很好。至于那些声音——”他拍拍背包里的录音笔,“它们被我们记住了,被我们录下来了,就没有真的消失。它们会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
骑车回家的路上,三人都有些疲惫,但心里很充实。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车轮碾过路面,发出熟悉的“沙沙”声。
“小星星,”陈峰忽然说,“谢谢你今天让我一起来。听霍叔叔讲他父亲的事,我也想我爷爷了。但我不难过了,因为我明白了——人走了,但声音还在,记忆还在,爱还在。”
小星星点点头,眼睛有点热。他忽然理解了声音探索最深层的意义:它不只是技术活动,更是情感活动;它不只是记录声波,更是连接人心。
到家时,林绵已经下班回来了,正在准备晚饭。听到开门声,她迎出来:“回来啦?怎么样?”
小星星和霍星澜对视一眼,同时笑了。
“很有收获。”霍星澜说,“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晚饭时,他们轮流讲了这一天的经历。讲到遇到王爷爷时,林绵惊讶地睁大眼睛;讲到槐树林的声音时,她若有所思;讲到最后的感悟时,她轻轻点头。
“你们做了一件很美的事,”林绵说,“把过去的回声,带到了现在,还会传到未来。”
饭后,小星星开始整理今天的录音。他建了一个新文件夹:“木器厂的声音记忆”,里面又细分为“环境声”、“人物讲述”、“历史资料”等子文件夹。
他把王爷爷的讲述单独整理出来,配上简单的文字说明。又把爸爸的回忆按时间顺序排列,做成一个声音时间轴。最后,他把槐树林的“沙沙”声作为背景,叠加上爸爸讲述的故事片段,做成了一个三分钟的“声音短片”。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深夜。小星星却没有睡意,他戴上耳机,重新听了一遍今天的录音。
在那些声音里,他听到了一个时代的呼吸,听到了一个手艺人的尊严,听到了一个孩子的怀念,也听到了土地对往事的记忆。
这些声音,和修车铺的声音,和家里的声音,和学校的声音,都不一样。但它们都是生活的声音,都是时间的声音,都是值得被听见、被记住的声音。
小星星在“日常声音地图”本子上写下这样一段话:
“今天去了爷爷工作过的木器厂旧址。工厂不在了,但声音的记忆还在。王爷爷讲的故事,爸爸的回忆,槐树林的风声——这些声音连在一起,让我‘听’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时代,认识了一位从未谋面的爷爷。声音真的可以穿越时间,连接生死,温暖人心。从今天起,我不再只是为了录声音而录声音,而是为了记住而录,为了连接而录,为了爱而录。”
写完这段话,他关上台灯。房间里暗下来,但耳朵里的世界却明亮起来——那些声音,那些故事,那些情感,都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他知道,明天醒来,会有新的声音等待他去发现。而他,已经准备好了——用耳朵,用心,去听,去记,去珍藏这个充满声音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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