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病的阴云与粮食的危机,如同两把悬在清河县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斩落。相较于诡异难测、尚在探究中的疫情,那嗷嗷待哺的数十万张嘴巴,则是迫在眉睫、必须立刻应对的生死问题。
市面上的粮价虽被陆明渊以强硬手段暂时压制,但“有价无市”的局面并未根本改变。各大粮铺门前依旧高挂“售罄”牌,私下里的黑市交易价格却已飙升至天文数字,非寻常百姓所能企及。恐慌如同不断滋生的霉菌,在绝望的土壤里迅速蔓延。县衙门前聚集的民众越来越多,情绪也越来越激动,若非雷震带着衙役拼死维持,恐怕早已酿成暴乱。
陆明渊站在二堂的窗前,望着外面黑压压的人群,听着那越来越响的、夹杂着哭嚎与怒骂的声浪,脸色沉静如水,但紧握的指节已然发白。他知道,不能再等了。官仓那点存粮,本是最后关头维系秩序、应对更大危机的救命稻草,但若此刻再不动用,恐怕等不到危机来临,内部就要先崩溃了。
“击鼓,升堂。”他转过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很快,县丞、主簿、户房、粮房等一众官吏齐聚二堂,人人面色凝重,他们都清楚眼下到了何等紧要的关头。
“大人,”县丞率先开口,语气焦急,“衙门外民众情绪激动,再不开仓,恐生大变啊!”
主簿却忧心忡忡:“大人,官仓储粮有限,若此刻开仓,虽解一时之急,但日后若疫情扩大,或流民涌入,我等将无粮可用,届时...”
“没有日后了。”陆明渊打断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若眼下民心溃散,秩序崩坏,便再无‘日后’可言。粮,必须放!”
他走到堂中,声音清晰而坚定地下达命令:
“第一,即刻起草告示:官府体恤民艰,决定开官仓,设点平价售粮!每日限时限量,确保更多百姓能买到救命粮!地点就设在城隍庙广场及东西南北四门!”
“第二,粮房立刻核实最终可动用官粮数目,拟定每日发售总量及每人每次限购数额!户房负责登记造册,尽可能按户籍核实,防止重复购买和奸商套购!”
“第三,雷震,你率所有衙役兵丁,维持售粮点秩序!若有哄抢、插队、囤积居奇者,严惩不贷!本官会亲自到场监督!”
“第四,县丞,你负责统筹调度运输、计量人员,务必公平公正,不得克扣短少!”
“第五,”陆明渊看向老主簿,“立刻拟写奏章及呈文上报州府及朝廷!详陈我县蝗灾惨状,颗粒无收,民心惶惶,官仓存粮即将告罄,恳请上官及朝廷速拨粮饷赈济,以安民心,以防民变!言辞要恳切,数据要详实,情况要严重!八百里加急发出!”
一条条命令雷厉风行,没有丝毫犹豫。众官吏见县令大人决心已定,且安排周详,心中稍安,立刻领命而去。
很快,县衙大门打开,几名衙役用力敲响铜锣,高声宣读刚刚写好的开仓放粮告示。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全城。
原本喧闹绝望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欢呼声!
“开仓了!官府开仓了!”
“有救了!有活路了!”
“青天大老爷啊!”
无数人跪地磕头,痛哭流涕。绝望的死寂被希望的狂潮取代。
城隍庙广场及四门迅速设立了售粮点。一袋袋粮食从官仓运出,虽然大多是陈米杂粮,但在饥民眼中,无异于救命金丹。衙役们大声吆喝着维持秩序,百姓们虽然急切,但在看到实实在在的粮食后,大多还是听从安排,排起了长长的、蜿蜒曲折的队伍。
陆明渊果然亲自来到最大的城隍庙售粮点监督。他站在高处,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翘首以盼的百姓,看着他们拿到粮食时那欣喜若狂、如获至宝的神情,心中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每一斗米发放出去,官仓的底子就薄一分。这点粮食,对于庞大的需求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只能勉强吊住性命,根本谈不上吃饱。
“大人,您看...”粮房小吏指着飞快下降的粮垛,面露难色。
“按既定数额,放!”陆明渊面无表情。
这时,一个老汉买到了限量的一小袋米,颤巍巍地走到陆明渊面前,就要下跪:“青天大老爷...谢谢...谢谢您救命啊...”
陆明渊连忙上前扶住他:“老伯请起,此乃本官份内之事。”他看着老汉枯瘦的手和浑浊眼中闪烁的泪花,喉头有些发紧。
“大人...省着点吃...这点米,够俺家小孙子喝十天稀的了...十天...十天以后...”老汉哽咽着,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但那未尽的绝望,却像针一样刺在陆明渊心上。
十天以后?十天以后官仓还能拿出粮食吗?朝廷的赈济又何时能到?
陆明渊无法回答,只能用力握了握老汉的手:“老伯放心,官府...正在想办法。”
一整日,各个售粮点都在极度忙碌和紧张中度过。粮食在飞速消耗,而闻讯赶来的人却越来越多。直到天色擦黑,规定的售粮时间结束,仍有大量未能买到的百姓迟迟不愿离去,在衙役的再三劝说下,才怀着渺茫的希望散去。
县衙书房内,油灯下,气氛比放粮前更加凝重。
“大人,”粮房主事捧着账册,声音发颤,“今日一日,便售出官粮库存近一成...照此速度,即便严格限购,最多...最多也只能支撑十余日...”
十余日!这个数字让所有人心头都像压上了一块冰。
陆明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然:“继续放!能撑几日是几日!同时,加大力度,催促周边州县粮商,哪怕价格高些,也务必采购一批粮食应急!”
“可是大人,周边州县也恐遭蝗灾,自身难保,即便有粮,价格恐怕...”
“非常之时,顾不了那么多了!”陆明渊打断,“先将采购告示发出去!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他又看向那份刚刚草拟好的、请求朝廷赈济的加急文书,拿起笔,沉吟片刻,又在后面添加上“疫情突发,诡异莫测,民命危浅,悬丝倒挂,伏乞天恩,速降粮药,以解倒悬之急,拯生灵于涂炭”等语,字字沉重。
“八百里加急!立刻发出!”他将文书递给驿丞。
“是!”驿丞接过那份仿佛重若千钧的文书,快步跑出。
陆明渊走到门口,望着夜空。开仓放粮暂时稳定了民心,但那只是往即将干涸的池塘里滴入了几滴水,延缓了彻底干涸的时间而已。
真正的希望,在于那封已经送出的求援信,在于朝廷的反应,在于未知的后续粮源。
而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但清河县最缺的,恰恰就是时间。
民心稍安,然危机未去,更大的压力,已悄然转移到了那通往京城的驿道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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