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仓亏空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清河县每一个角落蔓延,带来的不仅是愤怒,更是深入骨髓的绝望。市面上的粮价虽被陆明渊以铁腕强行压制,但“无粮可售”的现实,却比任何高价都更令人窒息。县衙门前聚集的民众虽因宵禁和弹压而暂时散去,但那压抑的呜咽声、孩童因饥饿而发出的微弱啼哭声,却如同鬼魅般萦绕在县衙上空,挥之不去。
陆明渊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面前摊开着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亏空账册,以及户房刚刚呈报上来的、仅能支撑不到十日的官仓实存清点数目。他指尖冰凉,太阳穴突突直跳,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使他智计百出,面对这实实在在、迫在眉睫的粮食缺口,也感到了黔驴技穷。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带着几分熟悉的娇叱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让开!我有要紧事见陆哥哥!耽误了大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是柳如眉的声音。
守在门外的衙役似乎有些为难,正在阻拦。
陆明渊眉头微蹙,此刻他实在无心应付这位大小姐的纠缠,正欲让人打发她离开,却听柳如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急切:
“我不是来胡闹的!是关于粮食!粮食!”
“粮食”二字,如同带着魔力,瞬间攫住了陆明渊的全部心神。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让她进来。”
书房门被推开,柳如眉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她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裙,发髻略有些松散,几缕发丝垂在颊边,脸上带着奔跑后的红晕,呼吸还有些急促,完全没了往日那般刻意维持的精致模样。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本蓝皮账册,眼神亮得惊人,直直看向陆明渊。
“陆哥哥!”她开口,声音依旧清脆,却少了几分矫揉造作,多了几分罕见的认真,“我听说官仓…官仓那边出大事了,是不是?”
陆明渊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目光沉静地审视着她。
柳如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跺了跺脚:“哎呀!你看我做什么!我问你话呢!现在城里是不是快没粮了?百姓是不是要断炊了?”
“是。”陆明渊终于开口,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情况比你想的更糟。”
柳如眉闻言,非但没有惊讶,反而像是确认了什么似的,猛地将手中那本蓝皮账册“啪”一声拍在陆明渊面前的书案上,扬起一小片灰尘。
“你看看这个!”她语气带着几分得意,又有些急切。
陆明渊疑惑地拿起账册,翻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这并非官府的账本,而是柳家商行的私账,上面清晰记录着近期的粮食采购与库存:
癸亥年七月初五,购粳米三百石,入库城西三号仓。
癸亥年七月十二,购小麦五百石,入库城西三号仓。
癸亥年七月二十,购杂粮豆粟二百石,入库城西三号仓。
…
林林总总,记录显示,柳家商行目前在清河县城的私人仓库中,竟存有各类粮食合计近一千五百石!虽然相对于全县的需求仍是杯水车薪,但在此刻颗粒无收、官仓见底的情况下,这无疑是一笔足以救急的巨款!
“你…你何时囤了这么多粮食?”陆明渊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他记得柳如眉之前确实在收购药材,却不知她连粮食也……
柳如眉见他惊讶,下巴微微扬起,脸上露出些许小女儿家的得意神情,但很快又被焦急取代:“还不是之前听你们说什么蝗虫蝗虫的!我虽然不懂种地,但也知道万一闹灾,粮食肯定金贵!就让我家铺子顺手收了一些…本来想着万一没事,转手卖了也能赚点胭脂水粉钱…谁知道…”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书桌上那些令人压抑的文书,声音低了一些,带着一丝别扭的关心:“…谁知道真闹成这样,官仓还…还出了那么大的纰漏…现在满城的人都快饿肚子了…”
她看向陆明渊,眼神清澈而直接:“陆哥哥,这些粮食,我柳如眉拿出来!平价…不!就按之前官府定的平价卖!不!一半平价卖,一半…一半就当是我捐给衙门赈灾的!”
这话一出,不仅陆明渊愣住了,连一旁侍立的衙役都惊得张大了嘴巴。
柳家大小姐,那个往日里只懂得追着县令跑、买衣服买首饰的柳如眉,竟然在此刻,愿意拿出自家真金白银囤积的粮食,半卖半送,援助官府赈灾?!
陆明渊深深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女子。他看到了她眼中那份不掺假的急切,看到了那几分属于商人的精明算计(平价售出一半),也看到了那几分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纯粹的善意与担当。
“柳小姐,”陆明渊的声音放缓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你可知道,这一千五百石粮食,在此刻意味着什么?你又可知,你此举,会为你,为柳家,带来什么?”
“我当然知道!”柳如眉想也不想地回答,语气依旧带着她特有的娇蛮,却无比坚定,“意味着能多让几千人喝上十天半个月的稀粥,不至于马上饿死!意味着能帮你…帮官府稳住局面,别让外面那些人真的闹起来!”
她顿了顿,微微撇嘴,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嘟囔:“…至于柳家…反正我爹总说我不懂事,败家…这次就败给他看看!再说了,苏…苏先生之前不也说过,做生意不能光想着赚黑心钱,要积德来着…”
最后一句她说得又快又轻,但陆明渊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苏先生”三个字,眼神微动,却并未点破。
他看着柳如眉,这个他曾经避之不及的“麻烦”,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笼罩上了一层不一样的光晕。他站起身,对着柳如眉,郑重地拱手,深深一揖:
“柳小姐高义,陆某…代清河县数万百姓,谢过!”
柳如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弄得一愣,随即脸上飞起两团红云,手足无措地摆摆手:“哎哎呀…你…你突然这么正经干什么…怪…怪吓人的…我就是…就是看不得那些人饿死哭嚎的样子罢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眼神飘忽,不敢再看陆明渊。
“无论如何,此乃雪中送炭之举。”陆明渊直起身,神色恢复冷静,“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柳小姐,请你立刻安排人手,与我衙门户房对接,清点粮食,核定价格,明日…不,今日下午,便开设新的售粮点,与官仓存粮一并发放,以安民心!”
“好!我这就回去让福伯他们准备!”柳如眉用力点头,转身就要走,走到门口,又忽然停住,回过头,看着陆明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飞快地说了一句:“你…你也别太累着了…”说完,便像只受惊的兔子般,提着裙摆跑掉了。
陆明渊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良久,才缓缓收回目光,对身旁的衙役沉声道:“传户房主事,即刻与柳家对接!雷震,加派人手,护卫柳家粮仓及运粮路线,确保万无一失!”
柳如眉这看似莽撞却又恰到好处的仗义援手,如同阴霾天际透下的一缕阳光,虽然微弱,却瞬间驱散了县衙内部分绝望的阴郁,带来了一丝喘息之机,也让陆明渊肩上的千斤重担,稍稍减轻了一分。
这份情谊,他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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