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行辕别院的夜,与山林破庙里那种被风声、兽嚎和死亡恐惧包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截然不同。这里的黑暗是沉静的,带着一种被高墙和秩序守护着的、近乎奢侈的安宁。然而,这份安宁却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每个人心湖深处依旧翻涌的惊涛骇浪之上,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们四人挤在耳房的大通铺上,身体陷在干燥松软、带着阳光味道的被褥里,这本该是逃亡路上梦寐以求的极致享受,此刻却无人能够安眠。极度的疲惫像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一寸肌肉和骨骼上,但神经却像绷紧的弓弦,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剧烈震颤。白日的紧张、恐惧、狂喜、虚脱,如同无数杂乱的色彩,在脑海中疯狂搅动,无法平息。
老奎睡在最外侧,面向房门,这是他多年刀头舔血养成的习惯。他闭着眼,但呼吸并不均匀,偶尔会因牵动伤臂而发出一声极压抑的闷哼,眉头紧紧锁着,仿佛在睡梦中也在与伤痛和未散的危机搏斗。根生和水生睡在中间,两人虽然年轻,但连日奔逃也耗尽了精力,此刻发出沉重而略显急促的鼾声,但即便在睡梦中,他们的手也下意识地搭在腰侧——那里藏着贴身存放的短刃。我睡在最里边,紧贴着冰冷的土墙,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受惊后无法放松的小兽。
窗纸透进清冷的月光,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院子里万籁俱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规律而沉闷的梆子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和这座行辕的森严戒备。这种过分的安静,反而让人心慌。耳朵变得异常灵敏,捕捉着任何一丝微小的声响——是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是夜巡兵丁极轻的脚步声?还是……隔壁厢房里可能传来的、关乎生死的动静?
我的意识在极度困倦和高度警觉之间反复拉扯,昏昏沉沉,却无法真正入睡。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现着白天的画面:钦差大人平静却深邃的眼神、掉落在地的永昌号木牌、冯经历苍白而决绝的脸、医官们凝重的神色……还有韩婶灰败的面容和狗娃滚烫的额头。希望像风中残烛,明明看到了光,却更害怕它下一刻就会熄灭。
就在这半梦半醒的混沌边缘,一声极其细微、却异常尖锐的瓷器碎裂声,猛地刺破了夜的寂静!
“哐当——!”
声音来自东厢房!是药碗摔碎的声音!
我像被冰水泼醒,瞬间从铺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骨!同一时间,老奎也猛地睁开了眼睛,黑暗中,他那双眸子锐利如鹰,瞬间恢复了清醒。根生和水生的鼾声也戛然而止,两人几乎同时翻身坐起,手已按在了刀柄上!
“怎么回事?!” 老奎压低声音,嘶哑地问道,身体紧绷如铁。
没人能回答。死寂只持续了一瞬,东厢房那边立刻传来了福婶带着哭腔的、惊慌失措的低呼:“婶子!婶子你怎么了?!医官!快叫医官!”
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压抑的人语声,以及……韩婶一阵剧烈得令人心惊胆战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呛咳声和窒息般的喘息声!
不好!韩婶出事了!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我们所有人!刚刚因暂时安全而升起的一丝松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击得粉碎!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快去看看!” 老奎低吼一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动作牵扯到伤臂,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额角青筋暴起。
“奎爷!您有伤!我去!” 根生动作更快,像狸猫一样滑下通铺,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闪了出去。水生紧随其后,守在门口警戒。
我和老奎僵在铺上,竖着耳朵,心提到了嗓子眼,拼命捕捉着外面的动静。能听到根生急促的敲门声和询问,东厢房的门似乎开了,传来医官沉稳却急促的吩咐声:“快!按住她!痰壅心窍!针!我的银针!”
然后是更混乱的声响,福婶压抑的哭声,阿芷被吓坏的啜泣,以及韩婶那越来越微弱、却更加令人揪心的、拉风箱般的喘息声。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我刚刚换上的干净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颤。我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恐慌。韩婶……她好不容易才退烧,才有一线生机,难道……难道就要这么……?我不敢想下去,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让我浑身发抖。
老奎靠坐在床头,脸色在月光下阴沉得可怕,他紧咬着牙关,下颌线绷得像石头,另一只完好的手紧紧抓着床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虽然没动,但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猛兽。
混乱持续了似乎很久,又似乎只有短短一瞬。终于,东厢房那边的声响渐渐平息下来,韩婶那可怕的喘息声似乎减弱了,变成了更微弱、却平稳了一些的呼吸声。接着,是医官略带疲惫的、安抚的声音:“……暂时稳住了,痰咳出来一些。但……情况依旧凶险,千万不能再受惊扰。福娘子,你需时刻留意……”
虚惊一场?不,绝不是虚惊!那是实实在在的、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危机!
根生轻手轻脚地退了回来,关上房门,他的脸色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凝重,压低声音道:“是韩大嫂突然痰涌窒息,差点……幸好医官就在隔壁,用银针急救,才缓过来。医官说,是元气太虚,加上日间颠簸惊吓所致……今晚……是道坎儿。”
是道坎儿……这句话像一块冰,砸在每个人心上。我们刚刚放下的心,又瞬间悬到了万丈悬崖边。暂时的安全,并不能消除韩婶体内早已积重难返的沉疴。希望依旧脆弱得像蛛丝。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但一种更沉重、更压抑的气氛笼罩下来。经过这一番惊吓,残存的那点睡意早已烟消云散。我们四人或坐或躺,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再也没有丝毫睡意。每一次东厢房传来极其轻微的动静——可能是福婶挪动椅子的声音,可能是医官查看伤势的脚步声——都会让我们心脏骤然收缩。
后半夜,西厢房那边似乎也传来了些许动静,是狗娃细弱的哭声和医官的低语,似乎孩子的情况也有反复。这让我们本就紧绷的神经更加脆弱。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窗外,天色由墨蓝渐渐转为灰白,启明星在东方天际亮起,清冷的光辉预示着黎明将至。但黑夜带来的恐惧,并未随着光线的出现而消散,反而变得更加具体——新的一天,韩婶和狗娃,能闯过这道鬼门关吗?我们这群侥幸活下来的人,又将面对什么?
直到天光彻底放亮,院子里传来仆役打扫庭院的细微声响,我们才在极度的疲惫和持续的高度紧张中,昏昏沉沉地浅眠过去。但即便是睡梦中,那夜半的破碎声和窒息般的喘息,依旧如同噩梦,纠缠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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