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城门轴发出“吱呀”的哀鸣时，谯周正站在城楼上，看着那面象征蜀汉的朱雀旗被缓缓降下。旗面被风扯得猎猎作响，边角的破损处露出里面的棉絮，像极了这个王朝被撕开的伤口。
城下的邓艾大军列成整齐的方阵，铁甲在初冬的阳光下泛着冷光。刘禅乘坐的素舆正从城门里出来，车帘低垂，看不见里面的人，只有车辕上系着的白幡，在风里晃得刺眼。黄皓跟在车后，腰弯得像只虾米，手里捧着的传国玉玺用黄绸裹着，倒像是捧着什么烫手的东西。
“谯公，您看陛下这……”旁边的太学博士张通嗫嚅着，声音里带着哭腔。他手里还攥着本《出师表》，纸页被捏得发皱。
谯周没回头，只是望着远处的锦官城。那里曾是诸葛亮种桑养蚕的地方，如今桑树依旧，只是再也织不出能撑住江山的锦缎了。“降了也好，”他淡淡地说，“至少不用再流血了。”
“可先帝和丞相……”张通的眼泪掉了下来，“他们一辈子的心血啊……”
“心血？”谯周轻笑一声，目光扫过城楼下那些探头探脑的世家子弟。李家的公子正对着魏军将领拱手，脸上堆着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谄媚；张家的小姐掀开马车帘，偷偷往邓艾的方向瞟，鬓边的珠花晃得人眼晕。“你以为他们的心血，是被魏军打垮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扎进张通心里。张通想起上个月去查粮仓，那些世家虚报的灾情、藏匿的粮食；想起吏部选官时，那些“举贤不避亲”的暗箱操作；想起南中作乱时，那些手握私兵却按兵不动的地方豪强。原来，蜀汉的墙，早就在内部被蛀空了。
素舆在邓艾面前停下，黄皓哆哆嗦嗦地掀开帘子，刘禅低着头走下来，玄色的龙袍上沾着褶皱，头发也有些散乱。他不敢看邓艾，只是对着空气作揖：“罪臣刘禅，愿……愿归顺大魏。”
邓艾打量着他，这个传说中“乐不思蜀”的君主，此刻看起来更像个被吓坏的孩子。他接过黄皓递来的玉玺，掂量了一下，又扔回给亲兵：“刘禅，本帅念你识时务，准你保留宗室待遇。但蜀汉的旧臣，该清算的，一点都不能少。”
刘禅连忙点头，像小鸡啄米：“将军说的是，都听将军的。”
邓艾没再理他，转身对身后的参军说：“传令下去，查封蜀汉国库，清点各级官吏家产。凡贪赃枉法、欺压百姓者，一律收监问罪。”
这道命令像一块石头投进成都的湖面，立刻激起千层浪。那些前一天还在为魏军“献粮献酒”的世家，此刻都慌了神。李族长拉着邓艾的亲兵，塞了个金元宝：“官爷，我家可是献了江油关的，怎么还查我们？”
亲兵掂了掂金元宝，皮笑肉不笑地说：“献关是功，贪赃是罪，功过不能相抵。你家在犍为强占的百亩良田，总不能赖掉吧？”
李族长的脸瞬间白了，瘫坐在地上。旁边的王族长想溜，却被两个士兵拦住，他藏在袖管里的账册掉了出来，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这些年瞒报的税银，数额足够装备半个营的兵马。
城楼上的谯周把这一切看得清楚。他看见曾经不可一世的阎宇被士兵按在地上，头发被揪得像乱草；看见黄皓被扒了官服，露出里面打补丁的内衬，原来这个总说“陛下富有四海”的宦官，自己也在偷偷攒着救命钱；看见那些在朝堂上高喊“誓死不降”的大臣，此刻正忙着把金银往墙缝里塞，动作熟练得让人心寒。
“这就是人心啊……”谯周轻轻叹了口气。诸葛亮在时，用律法的铁腕压住这些欲望，可律法终究是人来执行的。蒋琬、费祎还能守着规矩，到了姜维掌权，只顾着北伐，朝堂的空子早就被蛀虫们啃得干干净净。
张通突然指着远处，声音发颤：“谯公，您看！是姜维将军的旗号！”
谯周抬头望去，只见北方的官道上尘烟滚滚，一支兵马正疾驰而来，先锋旗上的“姜”字在风里猎猎作响。他心里咯噔一下——姜维还在？他没降？
邓艾也看见了那支兵马，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传令下去，列阵迎敌！”
魏军的方阵立刻变换阵型，弓弩手张弓搭箭，骑兵握紧了马槊。刘禅吓得躲到亲兵身后，黄皓更是直接瘫在地上，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
可那支兵马却在离城三里的地方停下了。一个身披白袍的老将单骑而出，正是姜维。他的甲胄上还沾着剑阁的尘土，鬓边的白发被风吹得散乱，手里的长枪斜指地面，枪尖的血已经凝固成了黑褐色。
“邓艾！”姜维的声音在旷野里回荡，带着穿透一切的悲愤，“你敢欺我主、灭我国！”
邓艾拍马而出，冷笑一声：“姜维，刘禅已降，蜀汉已亡，你还挣扎什么？”
“蜀汉未亡！”姜维猛地举起长枪，指向成都的方向，“只要我姜伯约还有一口气，就不算亡！”
他身后的士兵跟着呐喊，声音震得地面都在颤。那些士兵大多是从陇西跟着他南征北战的老兵，甲胄破旧，却个个眼神如炬。他们跟着姜维在沓中被邓艾追着打，在剑阁跟钟会对峙，听说成都降了，硬是冲破钟会的防线，杀了回来。
“冥顽不灵！”邓艾拔出剑，“给我拿下！”
魏军的骑兵像潮水般涌了上去。姜维挺枪迎敌，白袍在乱军里翻飞，枪影如龙，转眼就挑落了三个魏军将领。可他毕竟只有数千兵马，面对数万魏军，就像投入大海的石子。
张通在城楼上看得热泪盈眶，握紧拳头喊：“姜将军加油！”
谯周却闭上了眼睛。他知道，姜维赢不了。蜀汉的根已经烂了，就算杀了邓艾，挡了魏军，那些藏在城里的蛀虫，那些散了的人心，也回不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城下的厮杀声渐渐小了。姜维的白袍被染成了红色，他拄着短枪，半跪在地上，周围是层层叠叠的魏军。邓艾走到他面前，剑指着他的咽喉：“降不降？”
姜维抬起头，血顺着脸颊往下流，眼睛却亮得惊人：“我生为汉将，死为汉鬼！要杀便杀！”
邓艾的剑挥了下去。
城楼上的张通发出一声痛呼，瘫坐在地上。谯周睁开眼，看着那杆“姜”字旗缓缓倒下，像极了多年前五丈原上，诸葛亮去世时降下的那面旗。
夕阳西下，把成都的城墙染成了血色。邓艾的士兵开始搬运蜀汉国库的财物，那些曾经被用来赏赐功臣的金珠，此刻成了胜利者的战利品。有个小吏偷偷打开诸葛亮当年封存的一箱文书，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密密麻麻的奏章，记载着蜀汉每一年的粮草收支、兵员增减，字迹工整得没有一丝涂改。
小吏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是诸葛亮去世前写的最后一份奏报，末尾写着：“臣家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饶……”
他看了看城外堆积如山的赃物，又看了看这本磨得发毛的奏报，突然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谯周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远处的锦官城传来晚蚕的叫声，细细密密的，像在诉说着什么。他想起诸葛亮在《诫子书》里写的“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可这乱世里，又有几人能做到呢？
城门缓缓关上，把外面的血腥和里面的喧嚣都关在了一起。谯周抬头望向天空，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清冷的光洒在城楼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蜀汉亡了。
亡于外患，更亡于内腐。亡于世家的贪婪，亡于吏治的崩坏，亡于人心的离散，亡于那些本该守护它的人，早已在安逸和算计里，忘了“兴复汉室”四个字的分量。
（本章约42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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