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刚刚试行“考成法”,弹劾他的奏疏就已几乎没断过。
如今更是有人用上了“揭帖”(匿名诽谤文书)这等阴私手段。
若真要开始大规模清丈田亩,触动天下官绅的根本利益,还不知要闹到何种地步。
徐阶这分明是又在变着法地想将他拉回那个沉重的话题。
但张居正依旧没有接茬,再次用沉默作为对老师的回应。
见弟子如此,徐阶也失了继续探讨的兴致,不再言语。
两人就这样静静坐着,听了约莫半堂课的时间。
张居正方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朝徐阶歉然一笑:“方才思绪飘远,有些入神了。走吧,老师,我们去别处看看。”
徐阶也不多言,点了点头。
两人便又悄无声息地从后门退了出去。
“正好,今日还有位皇亲国戚也在此处授课,一并去瞧瞧。”
徐阶走在前面,声音轻飘飘地传来。
张居正略显诧异:“皇亲国戚?”
徐阶这次倒没卖关子:“是陛下的表亲,武清侯家的李诚铭,最近很得圣心。”
说着,他往前边不远处一指。
果然不远,就在隔壁学堂。
两人再次轻车熟路地摸到后门。
但因为李诚铭认识他们,为避免打扰课堂,两人极有默契地没有进去,只是斜靠在门外的廊柱旁侧耳倾听。
只听里面传来李诚铭清晰的声音:
“……昨日课后,有部分同窗反映,说我所讲过于复杂,未能明白何为判断的主体,何为逻辑上的主词。”
“今日,我便尝试说得更简白些,再多举些例子加以说明。”
张居正微微侧身,朝门内望去。
只见李诚铭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颇具风范。
“我们这门课程,目前不教别的,只专注于一点,那便是——” 他说着,捏起炭笔,在石板上重重写下两个大字:判断。
李诚铭习惯性地用炭笔敲了敲石板,发问道:“判断可分为两种,一曰事实判断,二曰推理判断。二者有所不同。”
“我们还是举例说明,先说事实判断。”
“白马不是马。诸位,你们认为这句话,对,还是不对?”
他在石板上又写下了“白马非马”四个字。
这正是出自《公孙龙子·白马论》的着名诡辩命题:马是用来称呼形体的,白是用来称呼颜色的。
称呼颜色的(白马),不是称呼形体的(马),所以说白马不是马。
立刻便有那机灵的学生抢答,几乎是照本宣科:“先生!此言正确!马者,所以命形也;
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
故曰:白马非马。”
门外的张居正听得眉头紧锁。
他忍不住看向徐阶,低声道:“此地如何还教授起这等诡辩之术?”
若真是如此,他回头非得狠狠参奏一本,请求取缔不可。
徐阶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听下去。
只见堂内的李诚铭伸手虚按,让那名学生坐下,清了清嗓子道:“此言,不对。”
“这便涉及到我上次所讲,主词表示个别,谓词表示一般。”
“‘白马’是个别的,指的是具有独特颜色(白色)的这一类马;
而‘马’是一般的,它代表的是普遍的、所有马的物种概念。”
“马这个物种,会通过不同的颜色、大小、老幼等具体形态表现出来;
反过来,不同颜色、大小、老幼的马,都有一个共同的属性,那就是它们都属于‘马’这个物种。
绝不存在某种颜色的马,能够完全脱离‘马’这个共性而独立存在。”
“所以,‘白马非马’这个说法,混淆了事物的个别属性与一般属性,偷换了概念,这便是所谓的‘诡辩’。
而我们,就可以运用所学,将其判断为——错误!”
张居正在门外听着,暗自松了一口气。
还好,并非是在鼓吹诡辩学说,而是教人如何辨析谬误,这倒是正途。
一旁的徐阶低声点评道:“这便是陛下常挂在嘴边的‘言之有物’。
这位皇亲国戚因时常亲近圣驾,耳濡目染之下,说起这些来,倒也一套一套的。”
两人在外窃窃私语间,堂内李诚铭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再举一例。假设我对诸位说:‘明日若是下雨,诸位便不必来听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吩咐。”
李诚铭顿了顿,环视一众学生,问道:“那么,到了明日,诸位发现并未下雨,你们认为,是否就定然要来听讲呢?”
学生们迟疑片刻,大多点了点头。
李诚铭却摇了摇头,用炭笔重重戳了戳石板,沉声道:“谬矣!”
“我的吩咐,只在‘下雨’和‘不来听讲’之间建立了条件关系。
我只说了下雨则不来,但并未规定不下雨时就一定要来。
若明日未下雨,诸位是来是不来,与我那条吩咐,并无半点逻辑上的必然关系。”
“这,便是一种常见的‘推理错误’。”
他顿了顿,又抛出一个问题:“相反,我们再做一个判断。
众所周知,牛和马都是四条腿的动物。
那么我说:‘凡是八条腿的动物,定然不是牛,也不是马。’这个判断,对,还是不对?”
他笑眯眯地看着台下再次陷入思考的学生们。
门外的张居正听到此处,不由得微微颔首,低语道:“这般教授判断推理,倒是不差。
若能让那些言官也来学学,或许能少些风闻奏事、指鹿为马的荒唐。”
说罢,他朝徐阶侧了侧身,示意可以再换个地方看看。
徐阶会意,直起身子,继续在前引路。
“还有两处所谓的‘实验室’,一处专攻农垦,一处研究物理。”
“那农垦实验室,其实就是两块试验田,不过不在这院内,买在两条街外。”
“那物理实验室嘛……” 徐阶脸上露出些许无奈,
“就在这府内,但里面总是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我正琢磨着何时将其迁出去。
他们经常弄出砰砰作响的动静,附近百姓还以为是军在研制火器,上门理论好几回了。”
张居正一听农垦试验田在两条街外,顿时失了兴趣。
他军户出身,幼时没少下地干活,对田地里的事情并不陌生。
他一边跟着徐阶往前走,一边随意问道:“‘物理’这个名字,听来倒像是研究万物之理,与程朱理学所谓的‘格物致知’颇有相似之处?
莫非陛下近来转而笃信理学了?”
虽说理学是官方正统学说,但皇帝若过于沉迷此道,也非臣子所乐见。
徐阶却连连摇头,否定了弟子的猜想:“名字是有些相近,但你这话万万不可在陛下面前提起。”
张居正好奇:“这是为何?”
徐阶面色古怪,仿佛回忆起了皇帝当时那嫌弃的表情和语气,他清了清嗓子,模仿道:
“陛下当时说:‘既已决定另起炉灶,创立新学,那些旧学里的东西就少来沾边!免得沾了晦气!’”
“别来沾边”这种话,从皇帝口中说出来,分量着实不轻。
张居正虽然自身对程朱理学、陆王心学这两大显学并无太多个人偏好与触动,
但身为首辅与帝师,他也不愿见到皇帝过于离经叛道,完全摒弃传统学问的精髓。
他当即就皱起了眉头,语气带着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旧学’?这又是何等说法?”
这话听起来着实有些狂妄了,竟将传承千年的学问统称为“旧学”?
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要开宗立派,另立新统了呢。
真有这般魄力,好歹也得先有王阳明先生龙场悟道般的修为与建树再说这等话不迟。
徐阶闻言,为避免弟子误解乃至在御前惹出麻烦,便就着皇帝当初的议论,粗略解释了一番。
“陛下曾言,他如今对释、儒、道三家学问,也算稍有涉猎。
虽见三家理念各有不同,但其追求的终极方向,却颇有相似之处。”
“其所求之人的极致境界,一在于内心之完善,或是道德规范的极致(儒),或是菩提根性的觉悟(释),或是道蕴本心的契合(道);
二在于外在行为之体现,或是伦理秩序的构建(儒),或是众生佛国的普度(释),或是天人合一的境界(道)。”
“孟子云,‘万物皆备于我’;
释迦牟尼云,‘诸法所生,唯心所现,一切因果,世界微尘,因心成体’;
庄子云,‘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
张居正跟在徐阶身后,默默听着老师的转述,眉头越拧越紧,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话本身在学理上并无疏漏,古往今来,释儒道三家确实都极为强调“修心”。
这三句先贤名言,核心都是在阐述自我意识(心)的重要性。
对内,便是修养心性;
对外,则是以完善的自我去影响、契合乃至改造外部世界。
儒门对内追求“明心见性”,外延则是构建“道德规矩”的社会秩序;
佛门对内讲究“菩提根性”的觉悟,外延是普度“佛国众生”的宏愿;
道家更是直指内心修养,进而追求“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
三家都主张通过深刻认识自身,便能领会宇宙万物的一切本真奥秘——
这也是“归隐”、“悟道”在每个时代都能成为文人雅士时尚热词的缘故。
而这,恰恰也是张居正对心学、理学都兴趣缺缺的根本原因。
治不了国啊!
因此,他内心深处真正投身的,是经世致用的法家。
那么,皇帝陛下莫非也……
他正暗自思忖,走在前头的徐阶却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问道:“那么,‘认识’呢?”
张居正一愣:“认识?”
徐阶补充道:“这都是陛下当时的原话,你姑妄听之即可。”
张居正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思绪打断了老师的讲述,忙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徐阶继续。
徐阶点了点头,继续转述皇帝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对,就是‘认识’!”
“既然孟子说,自身是宇宙的中心(万物皆备于我);
佛说,依靠本心就能认识世界(唯心所现);
道家常说自我与天地本是一体(天人合一)。”
“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只要一味地修身养性,向内求索,就能明悟世间一切本真,就能认识天地万物的所有规律了?”
张居正一时沉默。这是一个典型的形而上学问题。
说好回答也好回答,说难也难。
在释、儒、道任何一家的视角里,答案都几乎是肯定的。
但暗奉法家、讲究实干兴邦的首辅,此刻的沉默,本身就已然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修心的哲学,救不了积弊重重的大明朝。
张居正如今与徐阶是私下闲聊,更是理念早已成熟的师徒,无需像面对皇帝或朝臣时那般字斟句酌,刻意造作——
他们之间是官场提携的恩情,如同父子,而非启蒙授业的师徒,理念有所分歧实属正常。
徐阶对张居正的反应也早已见怪不怪。
他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复述皇帝话语时的感慨:“那么,我再问:天地究竟是平的还是圆的?九州之外又是何等全貌?”
“这世界有无尽头?宇宙有无起始与终结?”
“水为何能结成冰?冰为何能融为水?萤火虫究竟是从腐草中化生,还是另有其繁衍之道?”
“陛下当时就这般问我,” 徐阶仿佛也陷入了当时的场景,声音低沉下来,
“探究这些问题,当真需要的……是‘悟’吗?
是枯坐冥想,向内求索就能得到答案的吗?”
徐阶说罢,自己心中也泛起一丝复杂的感慨。
皇帝这个年纪,果然是好奇心最旺盛、对世界充满探索欲望的时候。
遥想当年,他又何尝没有经历过这个阶段,怀揣过类似的心态?
他依稀记得,自己五岁时最天真可笑的猜想,便是以为从自家庄子往前走,就能到镇上,再一路走下去就是县城、府城、省城,直到京城。
而庄子往后走,除了另一个村子,便再没有了路,那就是世界的尽头。
直到年纪稍长,才明白世上的道路是四通八达、层层铺展开的,世界远比他想象的要广阔得多。
而他十岁时,最好奇的事情莫过于火为什么能燃烧起来,这也是那个年纪的孩童总爱玩火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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