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听了这话,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愠怒。
他将手中的茶盖往桌上重重一磕,发出“铛”的一声脆响,没好气地道:“想那么多作甚?!
这是他做皇帝的考验,不是你一个首辅该操心的事情!
你还真把自己当皇帝了,替他想东想西?!”
“时人骂你也好,皇帝圣德有损也罢,好官你自为之!但求问心无愧便可!”
“你若肯放下执念,随我好好研习心学,便能明白,这些外界的毁誉,不过是虚妄之物!”
张居正对徐阶这番心学道理,显然一点也没听进去。
他摇了摇头,显然不愿再继续这个令他倍感无力的话题。
他生硬地转开话头,语气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轻松:“老师,还是带学生好好看看您这座学府吧。
此前一直忙于政务,不得闲暇。
今日正好借此机会,看看陛下究竟在此处,鼓捣些什么新奇物事。”
窗外,北风依旧呼啸,卷起地上的残雪。
一场由揭帖引发的政治风暴,正将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推向风口浪尖,进退两难。
皇帝亲自筹办的这所“求真书院”,晃晃悠悠也已过了一年有余的光景。
从最初靠着从各大道观“化缘”打秋风起家,到后来皇帝不惜从自己内帑里咬牙挤钱,前前后后,真金白银投进去了不少。
然而,这件陛下少有亲自插手、持续关注的事情,在朝臣们眼中,却罕见地没掀起什么波澜,甚至没多少人真正放在心上。
瞧瞧首辅张居正,这一年多来连脚都没往这儿迈过一步,
就足以说明它在衮衮诸公心中是个什么地位——无非是小皇帝一时兴起的“过家家”游戏。
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皇帝本人对此却显得异常重视。
不仅亲手掐着钱袋子,还频繁亲临视阅。
更让外界咋舌的是,像程大位那样连品级都没有的白身,只因在算学上有些见解,竟也能直入西苑面圣,且从未受过阻拦。
往日里张居正政务繁忙,无暇他顾也就罢了。
今日既然亲自送老师徐阶来此“荣养”,难免被勾起了一丝好奇,便顺道提出想转转看看。
面对学生这明显带有转移话题意味的提议,徐阶虽因正事被打断而有些恼怒,但还是勉强点了点头,应承下来。
师生二人又象征性地对坐饮茶片刻,闲聊了些家常琐事,
诸如张父身体是否康健,徐阶的家眷何时入京照料,是否需要弟子时常过来探望云云。
该走的过场走完之后,两人便一同起身,走出了值房,在这座略显奇特的学院里信步观览起来。
张居正有心将话题引开,便主动问起学院的情况。
“老师,学生听闻,此地不授经典,只教术算?”
这也正是朝臣们对此地不屑一顾的主要原因。
不读圣贤经典,如何参加科举?
不能科举入仕,又如何能成为朝廷栋梁?
至于数算之道,更是被视作末流小技。
虽说因朝廷禁绝天文、图谶之书,偶尔会牵连到数算,导致民间难以学到精深学问,
但国子监可是堂堂正正地教啊——“所习自《四子》本经外,兼及刘向《说苑》及律令、书、数、《御制大诰》。”
但凡正经科举出身的学子,谁没接触过数算?
市面上难寻的禁书,国子监内有馆藏;
民间不得招摇的数算大家,在国子监也能混个杂学博士的职衔。
无非是因为科举不考,显得“食之无味”罢了。
因此,皇帝这学府专攻数算,在国子监的学子看来,不过是拾人牙慧,路过时多半要嘲讽一句“沽名钓誉”。
徐阶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微妙:“经典确是不教,但如今也不止数算一科了。这半年来,陆陆续续添了不少新花样。”
他顿了顿,“既然你先问起数算,便带你去看看数算的课堂罢。”
学院的地面由青石板铺就,墙壁刷着朱红色,虽无老衙门那种岁月沉淀的厚重韵味,却也自有一股崭新的朝气。
张居正跟在徐阶身后,四下打量。
与国子监那种动辄三四十岁老举人云集的正经学府不同,这里多是十余岁的少年郎,甚至还能看到些五六岁的垂髫童子。
徐阶瞥了一眼,解释道:“这些多半是勋贵人家的子弟。
我初来时,满眼皆是此类。
后来虽也设法招揽了些其他生源,但主体仍是这些勋贵之后。”
他语气略带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多是些承袭不了爵位的庶子,家里抱着有枣没枣打三杆子的心思送来的。”
张居正偶尔还能看到几个熟面孔,比如英国公张溶家的某个孙儿,泰宁侯陈良弼的那个小儿子。
他不由好奇道:“陛下许了他们什么好处?”
私下场合,有些话无需太过顾忌。
这位陛下“画饼”的本事,那是一等一的,凡替他办过事的人,多少都领教过。
徐阶这时却突然微微昂起了头,脸上露出一丝矜持之色:“老夫替陛下重新拟定了一套学制章程,预计年后就会送到内阁票拟了。”
张居正也不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老师,等着他继续。
徐阶矜持了一会儿,没等到弟子的捧场追问,没好气地“啧”了一声,只得自己接下去说道:
“此学制与官制不同,无有品阶,只在学院内部通行,不与外官转迁。”
“初入学苑者,称为‘学生’,在院内研习期间即可获得此身份,学院管住宿,每月供给二石大米,四季衣裳各两套。”
话音刚落,张居正便打断道:“寻常百姓子弟如何入学?莫非真有教无类?”
发放米粮衣物不算稀奇,国子监、地方州学都有类似待遇。
但国子监门槛极高,至少得是个举人。
若毫无门槛,谁都能来领米领衣,百姓早就蜂拥而至了。
而他眼下所见,似乎并未看到明显的门槛。
徐阶否定了他的猜想,缓缓道:“生源都是经过挑选的,至少需通过入学试方可入围。
而且依陛下的意思,往后若在地方开设下院,仍是要适当收取束修的。”
张居正点了点头,示意徐阶继续。
徐阶也不以为意,接着说道:“入学之后,教授数学、白话文章、逻辑判断等通识学问。”
“学生每年寒暑各进行一次大考,总计需学满六年,共十二次大考。
累计两次不过关者,予以黜退。
其余合格者,则根据历次考核成绩排序,予以毕业。”
“毕业后,或可自行返家,或可由户部清吏司、钦天监、乃至北直隶各府县衙门,择优选为吏员。
当然,亦可选留学院,继续深造精研。”
“留院者,则称为‘学者’,专攻数学、物理、农垦等各项实学。”
“彼辈若在研究上有所成就,得出‘功果’,可由陛下亲自视阅,论功行赏。”
“功果小成者,赐‘两江学者’荣衔,意为学贯黄河、长江,凭此殊荣,赐予家宅一间,月俸比照正七品官员。”
“功果大成者,赐‘四海学者’荣衔,意为融汇四海之学,凭此殊荣,可获恩准入朝面圣,并赐宅邸一座,月俸比照正四品官员。”
张居正听罢,并未觉得有何稀奇。
名头起得再响亮,也都是虚的。
权力需要有具体的管辖对象和职责,才能称之为权力。
这一堆名誉性质的封号,加上些物质奖励,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远大前景。
这种事,别说送到内阁票拟了,就算下放到吏部部议,恐怕都没什么兴致仔细研究——
反正花的都是皇帝的内帑,无需户部拨款,没什么扯皮的空间。
大概率也就是读个标题就盖章通过的货色。
张居正听到这里,对后面还有什么更唬人的封号已失去兴趣,转而接回之前的话头:
“如此说来,那一干勋贵,争相将庶出子嗣送来,就是指望他们混个‘学者’封号,
好歹能自谋生路,免得家中子嗣太多,分薄了那点家产?”
徐阶面色变得有些古怪,重复了一遍那个字:“‘混’?”
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程大位那间堆满草稿、算筹,日夜不停推演计算的屋子,那情景,实在很难与“混”字联系起来。
不过徐阶也并未多作解释。
两人一时无言,默默行走在廊下。
不多时,他们来到一间讲书堂外,里面隐约传来讲师断断续续的授课声。
堂内约有二十余名学生。
讲台上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讲师,正一手拿着炭笔,一手在光洁的石板上写写画画。
或许是太过投入,又或许本就不通官场迎来送往的那套规矩,见到有显赫人物进来,
他也只是瞥了一眼,并无什么特殊表示,依旧面色沉静地讲解着。
徐阶领着张居正从后门悄声进入,在最后一排的空座上坐下,低声介绍道:“数算本是由程大位亲自教授。
但陛下说,程大位是个好学者,却未必是个好老师。
于是授了他‘两江学者’衔,让他专心编写教材、整理所学、精益求精去了。”
“台上这位讲师,是程大位早年在徽州商行时的掌柜,名叫李燮,今年夏天才被请来学院任教。”
张居正闻言了然。
徽州嘛,是这样的。
自宋室南渡以来,衣冠南迁,芜湖、宣城、徽州一带的商贸便日渐繁盛。
尤其到了本朝,官商包销的“纲运制”兴起后,徽州那边的商贸更是如火如荼,大小商行如同雨后春笋。
近年来徽州籍的进士,家中多半都兼营商业。
商业繁荣,对各大商行掌柜的数算能力要求自然水涨船高。
同时,家资丰厚之后,多少能换取一些地位和便利,某些被列为禁书的数算典籍,也就不那么“禁”了。
如此一来,徽州地区的数算水平,确实比其他地方要高出不少。
只听台上李燮一边板书,一边提问:“假设有一块钱币形状的田亩,其外圆周长二十尺,内孔直径三尺,钱眼(内孔)为方形,边长十二尺。
若圆周率取三,问此田面积几何?”
他口述虽略带文言,但写在石板上的字句却更为直白,甚至还加了奇怪的符号和句读。
张居正看着那些“2”、“x”、“=”等陌生符号,自动在脑中将其屏蔽,更关注那白话行文与句读。
他疑惑地低声问徐阶:“这讲师为何口述与板书不一?还有,这句读又是怎么回事?”
徐阶撇了撇嘴,带着点无奈道:“是陛下定的规矩,
说是为了照顾平民子弟,以及追求表达精准,课堂上板书必须使用白话,并且要添加句读隔开。”
回想起过去一年学院的主要工作之一,他感觉简直跟四夷馆(翻译机构)没什么两样,那就是翻译!大量的翻译!
皇宫典藏、官吏私藏、商行秘本、国子监馆藏……《黄帝九章》、《周髀算经》、
《五经算法》、《算术恰遗》、《测圆海镜》、《弧矢算术》,
但凡是皇帝能搜罗到的算学典籍,几乎全被弄来,要求翻译成大白话,
并且要对应替换成皇帝和程大位鼓捣出来的那些稀奇符号。
听起来简单,实际工作量却大得惊人!
学院本就人手紧缺,做这事还需一定的数算功底,导致进度异常缓慢,至今连一半都未能完成。
只能边教边做——有时候急了,甚至抓些程度好的学生来当“壮丁”,以赶一赶皇帝要求的进度。
对于这种吃力难讨好,且在他看来有些“离经叛道”的事情,徐阶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评价皇帝的这番“作为”。
张居正似乎理解了,微微颔首,感慨道:“陛下为了‘度田’(清丈土地)之事,当真是做足了功夫。”
这道题目本身对他来说不算难,毕竟当年在州学也认真听过选讲的数算课程。
甚至连那些古怪符号,连蒙带猜也能看懂几分。
徐阶看了张居正一眼,意味深长地轻声道:“度田之难,可不在于此等处。”
有户部那么多精通计算的官吏在,擅长数算的人才,再少又能缺到哪里去?
即便没有这些准备,无非是多耗费些时日罢了,根本无关大局,决定不了成败。
至于真正的难处在哪里,师生二人心照不宣。
张居正听了,不由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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