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步走到吕兴周面前,面对吕兴周疑惑的眼神,只是微微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便不由分说,拉着他的胳膊,转身朝外走去。
满堂学子皆静默无声,目送着二人离开。
直到张敬修和吕兴周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学堂内的议论声才再度窸窣响起。
张敬修拉着吕兴周走出不远,侧耳倾听了一下身后学堂里再度升起的嘈杂,这才停下脚步,迎上吕兴周探询的目光,低声道:
“内阁方才派人来传话,让我等暂且归家,闭门读书,勿要在外招惹是非,以免授人以柄。”
这便是要他们暂避风头,等待朝中对此事有个明确说法再说。
吕兴周闻言默然。
连张敬修都被要求回家避风头……看来,尽管揭帖只点名弹劾了张居正,但其引发的风波,
已然波及到了所有内阁辅臣的子侄,包括他的父亲吕调阳,乃至兵部尚书王崇古等人,都受到了牵连。
他忍不住皱紧眉头,快步跟上已转身前行的张敬修,愤愤道:
“究竟是何人如此阴险诡谲,竟用这等下作手段,私下张布揭帖,蛊惑不明真相的学子?”
自皇帝明确表态支持考成法,并在各部院“行云布雨”、大加赏擢之后,即便是反应再迟钝的人,也看清了圣意所在。
吕兴周自然明白,只要皇帝态度不变,他父亲在朝堂上的地位便稳如泰山。
那些政敌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于是,他们干脆避开朝堂正面对决,转而使出这等恶心手段,将数千学子也拖入局中,置于这政治天平的另一端,作为施压的筹码。
其心可诛!实在阴险!
张敬修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上疏弹劾家父的,是刑科给事中刘不息。
但今日这遍布京城的揭帖……似乎并非他的手笔。具体是何人所为,眼下尚不清楚。”
吕兴周咬牙切齿,恨声道:“贤弟!此次会试,你定要奋力一搏,高中进士!狠狠打这些无耻小人的脸!”
张敬修听了这话,脚步微微一滞,神色变得极为复杂,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过了好半晌,他才长长叹了一口气,声音低沉:“今科……我不考了。且待……待家父去位之后,再说吧。”
“什么?!” 吕兴周愕然止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贤弟,你……你这是何意?是张相公的意思?”
听到这句问话,张敬修停下脚步,仰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又回头看向吕兴周,摇了摇头:“非是家父之意。
他说……他会尽力周旋处置,让我不必担心。但是……我想了想,还是……算了。”
吕兴周难以理解,科举三年一度,人生能有几个三年?
更何况科举并非年纪越大越有优势,很多时候,年岁渐长,反而会将那份灵性与锐气消磨殆尽。
他不禁追问道:“为什么?贤弟,此时退缩,岂不正中那些小人下怀?”
张敬修闻言,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与艰涩:“我……今年才二十二,还等得起。
可他……(指张居正)为了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已经等了大多年,蹉跎了太多岁月……我不能再因一己之故,连累于他。
若因此事使得他多年心血抱负受到影响,乃至……那便真的没有机会了。”
“我……主动罢考。如此,或许……大家都不会太过为难。”
说罢,张敬修似乎情绪翻涌,难以自持,猛地转过头,匆匆加快脚步,
几乎是小跑着朝国子监大门方向而去,仿佛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压力。
吕兴周愣在原地,错愕地看着张敬修略显仓惶的背影。
不是……哥们?
你这一罢考,那我该怎么办?!
你首辅的儿子都不考了,我这个次辅的儿子,还能硬着头皮,顶着风口浪尖去考吗?
大家都是辅臣子侄,同气连枝,你这一退,岂不是把为兄我也架在火上了?
你不能害我啊!
他心中叫苦不迭,连忙迈开步子追了上去,口中焦急地劝道:“贤弟!贤弟你听我说!
政争之道,如同逆水行舟,你死我活,便是半步也不能退让啊!
你若此时退缩,那些人只会得寸进尺……”
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争执劝解的声音也渐渐消散在国子监森严的殿宇廊庑之间。
与此同时,与国子监仅一街之隔的东华门外。
一座新修葺不久的学府坐北朝南,门面三间,虽不显宏伟,却也整洁肃穆。
门口四根漆雕实木柱子,不知何时请了能工巧匠,在上面雕绘了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的图样。
头顶的匾额尚且空置,但左右楹联却已补上了一副笔力虬劲、龙飞凤舞的好字。
只可惜,字虽是名家手笔,文辞却并非传统的格律对仗,让一些路过的文人觉得有些“可惜了这好字”——
上联写着:“接下来,我将演示世界运行的框架。”
虽令人摸不着头脑,但奇妙的是,与照壁之上镌刻的“求真”、“问道”四个大字,竟有种莫名的契合之感。
当然,每日经过东华门外的,不是赶往衙门的达官显贵,
便是往返国子监的士林学子,大多行色匆匆,少有人会留意这处新兴衙署的细节。
尤其那些国子监的学生路过,往往还会投来不屑的一瞥,私下嘲讽一句“东施效颦”。
然而此刻,竟有一人负手立于这座学府门前,仰望着那空白的匾额和奇特的楹联,怔怔出神,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直到一个略带调侃的老者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求真’,求的是世间万物之本真;
‘问道’,问的是自然造化之至理。
这是陛下亲口所言,老夫嘛……其实也不太懂究竟是何深意。”
张居正这才猛地回过神来,转身看见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旁,同样负手而立的徐阶,连忙躬身行了一礼:“老师。”
徐阶随意地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戏谑:“这些虚礼你倒是一板一眼,从不疏忽。
可当初在内阁,赶我老人家离开的时候,可是半点也没含糊。相比之下,我倒宁愿你没这么恭谨。”
每一个做学生的,在授业恩师面前,似乎都练就了一张厚脸皮。
张居正早已习惯了这位心学宗师说话方式的跳脱与直接,他仿佛没听到徐阶的调侃一般,
转而指着楹联问道:“老师,楹联上此话,是何寓意?可是效仿屈子《天问》之精神?”
当年屈原曾发出“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的千古之问,
与这“演示世界运行的框架”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精神上的共鸣。
徐阶脑袋微微一耷,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陛下扔我到这里,只让我管管钱粮人事等杂务,余者一概不让过问。
这楹联的深意,我哪儿知道?”
张居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指了指空白的门匾:“为何匾额还空着?”
徐阶转身,示意张居正随他进院,边走边答道:“陛下不许我题名,说是……待春闱之后,自有名号。”
他走在前面引路。
学府院内,有不少身着短打或寻常布衣的学子、博士模样的人来往,见到徐阶,纷纷恭敬地行礼问好。
偶尔才有一两人认出跟在后面的张居正,顿时吓得慌忙躬身作揖。
由此也可见,此地的人员确实出身不高,甚至许多人连当朝首辅都不认得。
两人一前一后,徐阶主动开口问道:“今日内阁怎生得了清闲?竟让你这大忙人想起跑到我这冷衙门来了?”
这大中午的,即便是午间歇息,也最多在值房里打个盹,哪有闲暇跑到东华门外来闲逛。
张居正跟在徐阶身后,目光扫视着学府内迥异于国子监的氛围,语气看似随意地回道:“被弹劾了,方才已上疏恳请致仕。
正要回去闭门谢客,想着顺路,便来看看老师。”
说顺路,其实并不顺路。
张居正的府邸在靠近皇城西侧,他若从内阁回家,该往西走才是顺路。
这特意绕到东华门外,回家还得兜一个大圈子。
但徐阶也不戳破,一路将张居正引到自己的书房。
徐阶从书案下取出一罐珍藏的茶叶,坐在茶几前,亲自生火煮水,准备沏茶。
“是为了揭帖的事?”徐阶低头摆弄着茶具,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张居正在书房内信步踱着,随手翻看书架上的典籍,听到问话,停下动作,回头答了一句:“是刘不息的弹劾。
奏疏本来已被陛下留中不发。未曾想,今日突然揭帖四布,闹得满城风雨。”
“如今士林学子间,反响颇大,群情汹涌。”
徐阶点了点头,往茶壶中投入茶叶:“难怪隔壁国子监,今日这般喧闹。”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历经宦海沉浮的淡然:“不过……你上疏请辞,是对的。
此时若不表态,接下来恐怕会有更多人弹劾你恋栈权位,那时就更被动了。”
揭帖本身违法,自有律法论处。
但身为首辅,若身陷如此巨大的舆论漩涡却毫无表示,那便是政治上的重大失误。
张居正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一丝懊悔:“是学生疏忽了,未能早做防备。”
这倒非他粗心,实因此事太过偏门。
“当权子侄不宜科考”这条潜在的规则,早已被历朝破坏得千疮百孔。
杨博的儿子前两年中进士时还大摆宴席,也无人觉得不妥。
如今朝中,无论是他张居正,还是吕调阳、王崇古、申时行,乃至已去职的张四维,谁家没有子侄在准备今科会试?
此前也未见有人非议。
也正因如此,他大致可以断定,此次风波,并非出自现今廷臣中的任何一位。
徐阶笑了笑,笑容中带着几分看透世情的沧桑:“难怪……也只有在这种心烦意闷、进退维谷的时候,你才会想起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师。”
他抬头看了一眼仍在书架前漫无目的翻书的张居正,见他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郁结,不由摇了摇头,直接给出了解决方案:
“此事易尔。让你家敬修,主动罢考便是。风波自然渐息。”
张居正翻书的动作,骤然顿住。
他缓缓合上手中的书册,放回原处,转过身来,脸上表情复杂,声音低沉而缓慢:
“犬子……自启蒙识字起,我便严加督促其修习课业,常以状元及第相勉励。”
“学堂之中,但凡课业稍有疏忽,我便厉声喝骂,戒尺加身,从不留情。”
“自今年以来,会试临近,我更是鼓励有之,鞭策有之,教训有之,心中盼望之日切,责备之日深……眼看大比在即……”
说到最后,张居正口中的千言万语,终究化作一声沉郁的叹息:“如今……要让犬子主动罢考,我……于心何忍?”
徐阶听着,不知是否想起了自己与子侄的过往,眼眶竟微微有些发红。
他低下头,借由摆弄茶具稍作遮掩,片刻后才点评道:“你这个人啊……就是太过严苛了。
对儿子如此,对学生如此,对你自己……更是如此。”
张居正默然不语,只是负手望着窗外萧瑟的庭院。
徐阶再度开口,给出了第二条路:“既然不忍,那便如你所请,回家候着吧。陛下定然会为你撑腰,特许敬修参加会试。”
张居正闻言,背对着徐阶,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语气沉重地说道:“此次弹劾,本身便占了道理。
若细究起来,首辅子侄,确也不应在当权时参与科考,以避嫌疑,以示大公。”
“陛下若是力排众议,强行替我撑腰,固然能解一时之困,但恐怕也会有碍圣德,为天下士林所非议,谓陛下徇私……”
这,正是揭帖的厉害之处。尤其涉及“公平”二字,永远是煽动民意、绑架舆论的绝佳武器。
即便退一万步,他张居正能持身以正,绝不给儿子泄露考题,一众考官也能不惧权势,公正阅卷,但那又如何?
此例一开,后世每个辅臣皆可效仿?
凭什么要为你张居正一人,坏了这潜在的铁律,遗祸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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