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东天未白。
城头火把在风中明灭,映着弩手们熬红的眼。
马岱按剑巡防,左臂伤处绑带已渗出新血。他每走十步便停一停,向西眺望——兄长马超的军营在三十里外,此刻该是死寂,或已备战。
“将军。”
亲兵捧来陶碗,粥热气混着粟米香:“您一夜未眠。”
马岱接过,未饮:“哨骑回来没?”
“两拨了,都说萨珊营火如常,未见异动。”亲兵压低声音,“但第三拨……逾期半个时辰。”
碗沿停在唇边。
马岱缓缓放下陶碗,扶住城垛。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西方地平线处隐约有微光——不是营火,倒像雪映星光。
雪?
这季节,这地方,哪来的雪?
“取我弓来。”
“将军?”
“快!”
弓刚入手,远处黑暗中骤起马蹄声。
不是一两骑,是成片的、沉甸甸的踏地声,间杂着金属摩擦的锐响。
城头弩手瞬间绷紧,弩机抬起。
“且慢!”
马岱眯起眼。他看见那微光近了,不是雪,是甲胄上未化的冰霜。
骑兵队列如一道银灰色的潮水,自东北方向涌来,当先一面大旗在风中展开——
赵。
“是子龙将军!”有人惊呼。
马岱吐出一口浊气,这才觉掌心全是冷汗。
城门轧轧开启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赵云勒马立于吊桥前,白袍银甲尽染风尘。
他身后骑兵队列肃整,虽人人面带倦色,眼中却有锐光未褪。
更奇的是,队中竟有十数名披绛红僧袍的喇嘛,手持转经筒,默然合目。
“子龙!”马岱迎出城门。
赵云下马,甲胄上冰渣簌簌落下。他握住马岱手臂:“孟起何在?”
“兄长中箭,在营中休养。”马岱急声,“你们怎从东北来?不是该自西域而来?”
“抄了近路。”
答话的是钟会。
他从队中驭马缓出,身上上竟沾着未化的雪粒,在晨光中晶莹闪烁。
眼底透着兴奋:“取道昆仑北麓,翻雪山,过冰川——省了半月路程。”
马岱倒抽一口凉气。
昆仑北麓那是绝地,夏犹飞雪,冬则封山。这支军队竟穿越而来?
“伤亡几何?”
“折了百余弟兄,冻伤三百。”赵云声音沉静,“但值得。”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展开。
皮上用朱砂绘着山川地形,一角盖着陌生的兽纹印玺。
“雅隆部落降书。”赵云道,“雪域七十二寨,已悉数归汉。‘大汉雪域州’碑,立在纳木错湖畔了。”
马岱怔怔接过。
羊皮质地粗砺,朱砂印迹却鲜红如血。他能想象那场景:雪山下,圣湖旁,汉碑巍然立起,高原风吹动经幡。
“留了多少兵镇守?”
“五百。”答话的是个年轻将领——邓艾。他甲胄上箭痕交错,左手攥着一卷文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足够了。象雄僧侣自愿为向导,他们说……”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赵云。
赵云把银枪往地上一顿:“说有条秘道,自雪山南麓可通萨珊国侧翼。若快马兼程,七日可抵其粮草重镇——设拉子。”
城门口骤然一静。
风卷着沙尘掠过,拂动赵云白袍下摆。
“此话当真?”马岱声音发紧。
“象雄僧侣与萨珊拜火教素有旧怨,可信。”赵云抬眼望向城楼,“陛下何在?”
“在武库议事……”
话音未落,城内传来脚步声。
刘禅披甲未卸,玄铁枪负在身后,大步走来。
他目光扫过邓艾一行,在那些喇嘛身上停了停,最终落在赵云头上的雪粒上。
“辛苦了。”
三字出口,赵云等人齐齐抱拳:“为陛下效力!”
“雪域既平,后顾无忧。”刘禅接过降书,扫了一眼,“秘道之事,细说。”
邓艾向前一步:“象雄僧侣言,萨珊王库思老一世为防安息,于国境东侧筑三道关隘。然雪山秘道绕过关隘,直插其腹地。只是……”
“只是什么?”
“道窄仅容单骑,且有一段悬于绝壁,稍有不慎便坠深渊。”赵云接话,“臣愿率死士先行探路。”
刘禅沉默。
他看向东方,朝阳正跃出地平线,金光泼洒在安息州城斑驳的墙砖上。
远处,萨珊军营方向升起炊烟——敌军在用早饭。
“探路要探,但非今日。”刘禅转身,“先进城。马岱,令后厨备热食热汤,让弟兄们暖身。”
“那萨珊军……”
“他们今日不会攻城。”
刘禅脚步不停,声音随风传来:“阿尔达希尔要等——等我军援兵齐至,再一举歼灭,方能震慑西域诸国。”
庞统与赵云对视一眼,俱看到彼此眼中凝重。
武库内,火盆添了新炭。
诸葛月儿摊开图纸时,指尖还沾着机油的污迹。
她昨夜未眠,带人改装了三十架安息旧弩,弩弦换成牛筋绞索,射程增了二十步。
“仍不够。”徐庶摇头,“萨珊重甲需百步内强弩直射,或……”
“或近身破甲。”吕玲绮坐在兵器箱上,擦拭她那杆方天画戟。
戟刃映着火盆的光,一跳一跳。“但重甲骑兵冲阵,寻常步卒近不得身。”
“所以需诱其下马。”关银屏从门外走入,斗篷沾着露水。
她解下腰间皮囊,倒出几块焦黑的硬饼:“萨珊军粮——麦饼混麸皮,每人日配三块。他们的马倒吃得好,燕麦掺豆。”
刘禅拿起一块,掰开。饼心还是生的。
“粮道探清了?”
“三条。”关银屏以炭条在地上勾画,“主粮道沿幼发拉底河北上,驻军三千护卫。两条辅道走山坳,各驻千人。但……”
她抬眼:“阿尔达希尔自己不吃这个。”
“哦?”
“细作见他军中运有鲜果、乳酪,甚至葡萄酒。”
关银屏冷笑,“‘不死军’食麦饼,将军饮葡萄——军心岂能无隙?”
庞统羽扇一顿。
刘禅将硬饼扔回火盆,火焰窜起一瞬。
“秘道之事暂缓。”他忽然道,“赵云,你率本部休整一日,明夜出发,劫其辅道粮队。”
“陛下?”赵云一怔,“不探秘道了?”
“探,但非你去。”刘禅看向邓艾,“士载,你带象雄僧侣,率二百轻骑探秘道。只需确认通路是否属实,勿要接战。”
邓艾抱拳:“末将领命!”
“至于主粮道……”刘禅指尖轻叩案沿,“朕要阿尔达希尔自己露出破绽。”
话音未落,城外忽传来号角声。
不是汉军号角。
悠长、苍凉,带着某种异域的韵律,一声接一声,从西面传来。
众人骤起。
城头。
萨珊军并未攻城。
他们在西方三里外列阵,五千骑兵分作五队,如五片黑云压在地平线上。
中央大旗下,一骑缓缓出列。
那人身形魁梧,铁甲外罩猩红战袍,头顶鹰翼盔。
即便隔得远,仍能感受到那股彪悍之气。
“阿尔达希尔。”马岱咬牙。
那骑在箭程外停住,抬手。
身后一骑奔出,马背上驮着鼓囊囊的麻袋。
骑手驰至城前一里处,挥刀割断绳索,袋中物事哗啦倾泻——是头颅。
数十颗头颅,在沙地上滚了几滚,停住。
皆着汉军轻甲。
“昨夜巡哨的弟兄……”马岱指甲陷进掌心。
阿尔达希尔又抬手。
这次是号角长鸣三声,萨珊军阵齐声呼喝,声浪如雷。
呼喝声中,他们竟缓缓后退,一直退到十里外,方才扎营。
不是撤退,是示威。
“他在激我们出战。”徐庶沉声道。
“也在耗我们心神。”庞统眯起眼,“日夜提防,不得安眠,不消三五日,守军自溃。”
刘禅扶着城垛,看了很久。
直到萨珊军营寨立起,炊烟再升,他才开口:“今夜,他们会夜袭。”
“何以见得?”
“白日示威,夜间劫营,乃疲敌之常法。”刘禅转身,“但他不会攻城门——要攻,也是火攻。”
诸葛月儿眸光一闪:“火牛?”
“安息旧史有载,萨珊破安息重镇,曾驱火牛冲阵。”庞统捻须,“牛角绑刃,尾缚硫磺,冲入敌阵便疯狂践踏,其势难挡。”
吕玲绮忽然笑了。
“笑什么?”关银屏侧目。
“想起南中猎象。”吕玲绮将方天画戟往地上一顿,“象怕火,牛亦如是。既怕火,便有法治。”
子夜,月隐云中。
城头只留零星火把,守军佯作困倦,伏在垛后打盹。
城墙下暗影里,却伏着三百女兵,每人手边搁着铁锹、尖木桩。
吕玲绮伏在最前,耳贴地面。
她听见了——不是马蹄,是蹄声混着重物拖沓的响动,从西面传来。
还有压抑的牛哞,一声接一声,越来越近。
“五百步。”她低语。
身后女兵无声握紧铁锹。
“三百步。”
黑暗中出现影影绰绰的轮廓。
是牛,数百头,角上绑着弯刀,尾后拖着一截燃烧的麻绳。
硫磺气味顺风飘来,刺鼻呛人。
牛群被驱赶着,从慢走变成小跑,继而狂奔。
地面开始震颤。
“百步!”
吕玲绮跃起:“掘!”
女兵挥锹,沙土飞扬——白日她们已在此处偷掘浅沟,覆以草席浮沙。
此刻掘开表层,露出底下深壕!
壕宽丈余,深亦丈余。
底插削尖的木桩,桩头淬过火油,遇火即燃。
火牛冲至壕前,收势不及。
第一头栽入,第二头、第三头……牛角上的刀划过同伴肚腹,惨叫声混着硫磺爆燃的噼啪声,冲天而起。
火焰顺着牛尾蔓延,点燃牛毛,点燃壕中木桩。
火光照亮城墙,照亮城头刘禅沉静的脸。
他看见牛群在壕前堆叠、挣扎,反倒挡住了后续牛群。
萨珊驱牛的骑兵收势不住,连人带马撞入火堆。
惨嚎声中,吕玲绮举戟。
“放箭!”
城头弩手齐发,箭雨落入萨珊后队。
那些本待火牛破阵后便冲锋的骑兵,此刻反被受惊的火牛倒冲,阵型大乱。
“开城门!”刘禅令下。
赵云率五百骑驰出,不冲敌阵,只在外围游走抛射。
箭矢专射马腿,萨珊骑兵坠马者众。
混乱持续了半个时辰。
直到萨珊军中响起急促鸣金,残兵才仓皇后撤,留下一地焦尸与哀鸣的火牛。
吕玲绮率女兵扑灭壕边余火时,东方已微明。
她抹了把脸,手上尽是烟灰。
抬头看城头,刘禅向她点了点头。
那一瞬,她咧嘴笑了。
但捷报未持续太久。
辰时,马岱疾步闯入武库,面色铁青:“兄长……昨夜率亲卫出营劫寨,中了绊马索!”
刘禅霍然起身。
“人呢?”
“赵云将军及时驰援,枪挑萨珊先锋将,将兄长抢回……”马岱声音发颤,“但兄长腿骨断了,右臂也挨了一刀。”
武库内死寂。
庞统闭目,徐庶摇头,诸葛月儿攥紧了手中图纸。
“萨珊军早有防备。”关银屏低声道,“他们料定我军新胜,必有将领贪功劫营。”
刘禅缓缓坐回椅中。
他想起马超布帛上那句“阿尔达希尔,虎狼也”。
想起那支二百步外贯穿盾甲的长箭。想起昨日城下那颗颗头颅。
这不是匹夫之勇的对手。
这是真正的帅才。
“带赵云来见朕。”
“陛下,子龙将军正在为兄长包扎……”
“现在。”
半刻后,赵云入内。
他白袍溅满血污,左颊一道新划伤,血已凝痂。
“马超伤势如何?”
“腿骨需静养三月,右臂刀伤深可见骨。”赵云声音沙哑,“臣去时,他亲卫已折损过半。萨珊伏兵四起,若非臣赶到及时……”
“他违令出战,该当何罪?”刘禅打断。
赵云沉默。
按军法,擅自出兵致损折,当斩。
“但他斩了萨珊一员副将,焚了敌军三座营帐。”赵云抬头,“功过或可相抵……”
“功是功,过是过。”刘禅起身,走到武库门前,“传令:马超降为校尉,所部暂由马岱统领。伤愈之前,不得出营。”
马岱扑通跪地:“谢陛下不杀之恩!”
“朕不杀他,是因用人之际。”刘禅看向西方,“但若再有人轻敌冒进——”
他顿了顿,声音冷如铁:
“无论他是五虎上将,还是皇亲国戚,朕必以军法斩之,悬首辕门,以儆效尤。”
话音落,武库内无人敢喘大气。
窗外忽传来扑棱棱翅响。
一只信鸽落在窗台,腿上竹管染着绿漆——是关银屏手下最高等级的密报。
她快步取下,展开羊皮纸。纸上波斯文曲曲弯弯,她看了片刻,瞳孔骤缩。
“陛下。”
“念。”
关银屏深吸一口气:“萨珊密使已出发,目的地是……罗马。信中提及‘军团东调’、‘共分汉土’八字。”
庞统羽扇坠地。
徐庶猛地按剑:“罗马真要插手?”
“信末有库思老一世王玺印。”关银屏将羊皮纸递上,“还有一行小字——‘若汉帝知悉,则速战速决,勿待援至’。”
刘禅接过羊皮纸。
他看着那行波斯文,看了很久。然后走到火盆边,将纸一角凑近火焰。
羊皮卷曲、焦黑,最终化作灰烬。
“庞统。”
“臣在。”
“你之前说,破敌需三物。”刘禅转身,眼中映着未熄的火光,“粮道、破甲利器、大风——朕现在再加一条。”
“陛下请讲。”
“时间。”刘禅一字一顿,“在罗马军团抵达之前,朕要萨珊国,改姓汉。”
他抓起玄铁枪,枪尖划过地面,迸出一串火星。
“传令三军:休整一日。后日拂晓——”
“朕要亲率大军出城,与阿尔达希尔决胜负。”
窗外,天色阴了下来。
远山方向传来隐隐雷声。
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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