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把海边的长椅浇透了,保温杯里的枸杞沉在杯底,像凝固的血。林深用左手把卷宗压在膝盖上,纸页被风掀得哗哗响。三个月了,每周三下午三点,他雷打不动坐在这里。保温杯是旧的,杯盖内侧结着药渍,右手虎口新添了道铅笔磨出的茧——证人保护科的规矩:签名用左手,电话用变声器,连喝咖啡都得换只手。
“操,又胃疼?”赵建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雨水的湿气,“老林,你他妈是来查案还是来喂鱼的?”
林深没回头。老搭档的皮鞋踩过积水洼,溅起的泥点沾上他裤脚。三个月前刑侦支队的老赵头,现在是重案组代理组长,鬓角白了一圈,眼下的乌青比林深还重。
“有活?”林深把卷宗合上,封面上用红笔潦草地画着只衔羽毛的鸟。
赵建国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抖出两根,塞给林深一根:“刚接的怪案子。老城区三个市民报案,说丢了记忆——不是老年痴呆那种,是特定时间段,像Vcd跳碟。”他叼着烟点火,火苗在雨里跳了三下才着,“头一个老头,说上周三下午三点到三点半,他站在菜市场门口发呆,回过神手里攥着张陌生纸条。第二个是女大学生,图书馆自习时睡着,醒来发现笔记本写满鬼画符,手表停在三点十七分。”
林深接过烟,没点。证人保护科禁烟,他胃里正翻搅着陈诺特制的养胃茶。“第三个呢?”
“最邪门。”赵建国凑近,雨水顺着他发梢滴在林深肩上,“退休历史老师周慕云,每周三去墓园祭奠亡妻。上周三他站在墓碑前,突然发现怀表停了——从两点五十五分到三点二十分,整整二十五分钟,他记不起自己做过什么。只记得...照镜子时看见自己眼睛发直,像具活尸。”
雨点砸在保温杯盖上,叮叮当当。林深胃里那团浸水的棉花又胀大了。三点到三点半?他每周三坐在这张长椅的时间。保温杯盖内侧,苏晚留下的那行小字在雨水中晕开:“别信保温杯”。
“监控呢?”林深问,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后颈旧疤。
“屁都没有!”赵建国烦躁地抓头发,“菜市场监控坏了三天,图书馆那层楼的摄像头恰巧检修,墓园?老地方连路灯都没有。”他突然压低声音,“但有件怪事——三个报案人,当天都喝过同一家奶茶店的‘记忆特饮’。店名叫‘忘忧水’,黑市卖三百块一杯。”
林深猛地抬头。雨幕中,一个佝偻身影正穿过马路。灰布衫,旧布鞋,怀里紧紧抱着个黄铜怀表。周慕云。老头眼睛直勾勾盯着路面水洼,像在数雨滴。
“就是他。”赵建国顺着林深目光看去,“刚在局里做完笔录。死活不肯走,说要等个警察,姓林。”
老头走近了,雨水顺着白发流进脖颈。他看见林深,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下,又迅速暗下去。“林警官?”声音像砂纸磨铁,“他们说你...不在刑侦队了。”他哆嗦着掏口袋,掏出张泛黄照片:年轻时的周慕云搂着穿红裙的女人,背景是城西老教堂,“我老婆死前说,周三下午三点,教堂钟声最干净。现在...现在我连钟声都记不住。”
林深把保温杯塞给赵建国,腾出手接照片。指尖触到老头的手腕——冰凉,脉搏跳得飞快。“周老师,您最后一次清晰记得周三三点,在做什么?”
“给阿云扫墓...不,不对。”周慕云突然捂住头,怀表“咔哒”掉在地上。表盖弹开,玻璃碎裂,露出内嵌的铜盘。铜盘上刻着精细的纹路:一只乌鸦站在天平上,鸟喙衔着羽毛。“那天...我好像看见穿白大褂的人。拿着镜子...很大的镜子。”他喘着粗气,“镜子后面...有光。”
赵建国蹲下捡怀表,吹了吹灰尘:“老周头,这表该修了。指针卡在三点零七分呢。”
“不是卡住。”周慕云猛地抓住赵建国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是停住!每次都是三点零七分!我查过,二十年前阿云下葬的日子,教堂钟声敲了十三下,停在三点零七分!”他转向林深,瞳孔缩紧,“你后颈有疤。他们说...‘镜像’能找回丢失的时间。帮帮我,林警官。我老婆临终前说,周三的钟声能照见人心。”
林深后颈的伤疤突突直跳。苏晚在狱中的话闪回脑海:“羽毛是钥匙,镜子是锁。”他弯腰扶起老头:“跟我去局里做个详细笔录。这次...用刑侦支队的录音设备。”
“没用的。”周慕云摇头,从怀里摸出张皱纸塞给林深,“这是‘忘忧水’的配方单子。我偷拍的,老板以为我老糊涂了。”纸页上印着密密麻麻的化学式,角落手写着“NmdA受体拮抗剂-7”,底下压着行小字:“每周三特供,307包厢。”
307。林深胃里猛地一抽。市局档案室的307号柜,上周刚被王副局长下令封存。
赵建国开车送周慕云回家。林深站在路边,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他摸出那张配方单,背面用红笔画着简笔画:一个人站在镜前,镜中倒影却举着怀表。画旁批注:“照镜时,问自己——你真记得今天早餐吃什么吗?”
手机震动,陌生号码发来彩信。照片里是间白墙病房,床头柜摆着保温杯,杯身贴着标签:“林深专用”。镜头拉近,杯底反光处,隐约映出半枚指纹。短信只有一行字:“保温杯底有胶,撕开看。别用右手碰。——S”
苏晚。林深把手机揣回兜里,雨水在屏幕上晕开一片模糊。他走向公交站,路过“忘忧水”奶茶店。玻璃门紧闭,门缝塞着张手写告示:“设备检修,暂停营业”。橱窗倒影里,他的脸被雨水割裂成碎片。其中一块碎片中,似乎有个人影在街角一闪而过——黑风衣,白手套,像极了三个月前市政大楼顶的周明志。
证人保护科在市局六楼最里侧,没有窗户,门禁三重。林深刷卡时,听见隔壁办公室传来争吵。
“...你他妈当真以为换岗是升职?”是陈诺的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王局调走你,是因为‘夜莺’名单漏了你的名字!”
门“砰”地打开,秦望舒红着眼眶冲出来,差点撞上林深。“林队...”她声音发哽,“他们说苏晚的减刑材料有问题。典狱长被停职了,新来的...”她咬住嘴唇,从文件夹抽出张照片塞给林深,“周慕云的怀表,技术科刚做的微距扫描。”
照片上,怀表铜盘的乌鸦羽毛纹路里,嵌着极细的电路。每根羽毛末端,都刻着微型二维码。
“扫描了三个,指向同一个暗网链接。”秦望舒压低声音,“叫‘时间典当行’。注册Ip在城西——仁爱医院旧址对面,新开了家心理咨询中心。”她突然抓住林深胳膊,“林队,周慕云不是第一个失忆者。法医档案里,五年前赵晓雅死前一周,也有过半小时记忆空白。报告被归为‘术后谵妄’,但我查了用药记录,她根本没用过致幻剂!”
林深把照片折好塞进内袋。证人保护科的走廊灯光惨白,照得秦望舒眼下的青黑像淤伤。“老赵在查‘忘忧水’老板,你去趟仁爱医院旧址。带上录音笔,假装咨询。”他顿了顿,“别用真名。”
“那你呢?”
“我去见个老朋友。”林深走向楼梯间,“一个会修怀表的人。”
城西钟表铺藏在老居民楼底商,卷帘门锈迹斑斑。林深敲了三下长两下短,门开条缝,露出半张布满老年斑的脸。
“老金头,开张了?”林深递过半包中华。
钟表匠老金眯眼打量他,慢慢拉开门。铺子里弥漫着机油和樟脑丸的气味,墙上挂满走时不准的钟表,嘀嗒声交织成一片混沌。“林警官,稀客。”老金把林深让到里屋,关紧门,“听说你调岗了?证人保护科...啧,好地方。比刑侦队安全。”
林深没接话,掏出周慕云的怀表放在工作台上。“修这个。特别急。”
老金拿起放大镜细看,镊子轻轻拨开铜盘。“好东西啊,德国1940年代的军用怀表。不过...”镊尖挑起一片羽毛纹路,“被人动过手脚。这里嵌了微型传感器,能释放特定频率的声波。”他抬头,“使用者会在声波频率内产生短暂失忆,像...被剪掉一段录像带。”
“能修好吗?”
“能。但得先找到匹配的声波频率。”老金从抽屉取出个黄铜盒子,打开后是排精密工具,“知道最怪的是什么吗?这表芯被改造过两次。第一次是二十年前,补了块白铜片——你瞧这焊接点。第二次是最近,加了传感器。”他指给林深看,“白铜片上刻着字:‘阿云,周三钟声永存’。”
林深胃里一紧。周慕云亡妻的名字。
“老金,实话问你。”林深压低声音,“五年前,仁爱医院有个人叫赵晓雅,死后她的怀表...是不是经过你手?”
老金镊子“当啷”掉在桌上。他缓缓摘下眼镜,用绒布擦拭镜片。“赵警官的妹妹?那表我修过。但不是死后。”他声音发涩,“她死前三天,偷偷来找我。说有人跟踪她,怀疑怀表被动了手脚。我拆开看,里面...塞着张纸条,写‘基金会知道你查消防验收’。”
林深呼吸一滞:“什么基金会?”
“社会生态研究基金会。”老金从铁柜取出本泛黄的账册,翻到某页,“赵晓雅死前一周,有人用现金买了最贵的声波传感器。签名是...”他指着潦草签名,“王振海。”
王局长。全名王振海。
林深抓起怀表就往外冲。老金在身后喊:“频率!你还没问声波频率!”
“三点零七分!”林深头也不回,“教堂钟声的频率!”
雨更大了。林深冲出钟表铺,手机在兜里狂震。赵建国的声音劈头盖脸砸过来:“老林!周慕云死了!就在家门口!目击者说看见他突然捂头倒地,手里攥着怀表...操!法医刚到,说死因是急性心梗,但...他妈的他怀表停在三点零七分!”
林深站在雨中,雨水糊了满脸。三点零七分。教堂钟声。苏晚的警告。王振海的名字。所有碎片在脑海里旋转,却拼不出完整图案。他摸出那张“忘忧水”配方单,背面简笔画上的人影突然变得清晰——镜中倒影举着的不是怀表,是支注射器。
手机又震,陌生号码新短信:“307包厢有你要的答案。但先撕开保温杯底。记住,镜子里的人会说谎,只有体温是真的。——S”
林深冲进最近的便利店,反锁厕所门。保温杯底胶垫被指甲抠开,露出微型Sd卡。读卡器是陈诺给的备用货,插进手机瞬间,屏幕跳出视频。
画面晃动,是监狱放风场。苏晚穿着囚服,脸瘦得脱相,但眼睛亮得吓人。“林深,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时间窃贼’开始了。”她凑近镜头,声音压得极低,“陈振邦倒台前,把‘夜莺’系统核心数据植入人体实验。他们用声波和药物篡改记忆,测试普通人对时间流逝的感知。第一批实验对象是举报人,比如赵晓雅。第二批...”她顿了顿,“是‘多余的人’——流浪汉、孤寡老人、精神病患者。周慕云为什么每周三去墓园?因为他妻子是第一批实验志愿者,死于心梗。”
视频突然剧烈晃动,苏晚被狱警拉开。最后几秒,她对着镜头拼命眨眼,嘴唇无声开合。林深反复回放,终于看清口型:“保温杯...是饵...王...”
视频中断。林深手抖得握不住手机。便利店厕所的灯忽明忽灭,镜子里他的脸苍白如鬼。镜中倒影突然举起右手——可林深明明用的是左手。
他猛地砸向镜子。玻璃裂开蛛网纹,血从手背滴下。裂纹中,无数个林深在流血,每个裂片都映出不同表情:惊恐的,愤怒的,还有...嘴角带笑的。
门外传来拍门声:“先生!您没事吧?”
林深用纸巾裹住流血的手,拧开保温杯。最后半杯枸杞茶混着血丝,沉在杯底的Sd卡闪着幽光。他想起苏晚出狱前那句话:“羽毛是钥匙,镜子是锁。而时间...是最狡猾的小偷。”
雨声中,教堂钟声隐隐传来。当——当——当——。十三下。停在三点零七分。
林深擦干手,拨通赵建国的电话:“老赵,查王振海五年前的行程。特别是...每周三下午。”他推开门,雨幕中,一辆黑色轿车静静停在街角,车窗贴着军用级防水膜,隐约映出白手套的轮廓。
保温杯被轻轻放在便利店窗台上,杯底朝天。雨水顺着杯沿流下,像一滴迟来的泪。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CC读书(m.ccdushu.com)无序罪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