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城的街道很宽,但行人不多。刚下过雪,路面结了层薄冰,马蹄踏上去咯吱作响。
沈墨轩骑在马上,打量着这座辽东重镇。城墙很高,垛口处能看到巡逻的士兵。街边的店铺大多关着门,偶尔有行人也是匆匆而过,眼神警惕地瞥向他们这队“商队”。
气氛不对。
赵虎策马靠近,压低声音:“大人,咱们进城这一路,少说有二十个暗哨盯着。李成梁这是摆明了不信任咱们。”
“正常。”沈墨轩面色平静,“换成是你,突然来了个锦衣卫指挥使,也会紧张。”
“可这也太明显了。”赵虎皱眉,“咱们就三十个人,他能怕成这样?”
“他不是怕咱们,他是做给咱们看。”沈墨轩道,“他在告诉咱们,辽东是他的地盘,咱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这是下马威。”
赵虎恍然大悟,随即冷笑:“这老小子,心眼还挺多。”
说话间,一行人到了驿馆。说是驿馆,其实就是个两进的小院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门口站着两个士兵,腰杆挺得笔直,但眼神飘忽。
“沈大人,到了。”带路的辽东军士是个百户,叫王彪,脸上有道疤,说话瓮声瓮气的,“总兵大人吩咐了,请您先在这儿歇息。晚上酉时,总兵府设宴,为您接风。”
沈墨轩下马:“有劳王百户。”
“不敢。”王彪抱拳,“院子已经收拾干净了,吃的喝的都有。需要什么,尽管吩咐门口的弟兄。只是……”他顿了顿,“最近城里不太平,有些乱党流窜。总兵大人特意交代,请沈大人和诸位兄弟晚上不要随意出门,免得发生误会。”
这话说得客气,但意思很明白......软禁。
赵虎脸色一沉,正要发作,沈墨轩抬手止住了他。
“多谢总兵大人关心。”沈墨轩淡淡道,“我们一路奔波,正好需要休息。晚上一定准时赴宴。”
王彪打量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他的配合,但还是点头:“那好,卑职先告退了。”
等他离开,赵虎才低声道:“大人,这摆明了是要把咱们困在这儿!”
“急什么。”沈墨轩走进院子,“他越是紧张,说明心里越有鬼。晚上这顿饭,才是重头戏。”
院子确实收拾过,但很简陋。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三十个人住着有些挤。房间里只有硬板床和一张桌子,连个火盆都没有,冷得像冰窖。
“妈的,这是给人住的?”一个锦衣卫忍不住骂道。
沈墨轩倒不在意,在正房坐下,对赵虎道:“让兄弟们轮流休息,晚上可能要熬夜。你挑两个机灵的,想办法出去转转,不用走远,就在附近看看情况。”
“门口有人守着,怎么出去?”
“翻墙。”沈墨轩道,“驿馆后面是条小巷,应该没人看着。注意安全,别被发现了。”
“明白!”
赵虎去安排了。沈墨轩独自坐在房间里,看着窗外的枯树,脑中思考着晚上的应对之策。
李成梁这个人,他研究过。出身将门,二十岁从军,在辽东打了三十年仗,从一个小兵爬到总兵位置,确实有本事。但毛病也不少......贪财、好色、脾气暴躁,而且极其护短。他手下的将领,大多是他的老乡或者旧部,形成了一个紧密的利益集团。
这样的人,最在乎的是什么?
面子,权力,还有家人。
沈墨轩从怀里掏出那本从山东带回来的账册,翻到记录李成梁的那几页。上面清楚地写着,过去三年,李成梁从冯保那里收了价值超过十万两的兵器和贿赂。
这是铁证。
但光有证据还不够。李成梁在辽东根深蒂固,如果逼急了,他真可能造反。到时候就算能平定,也是两败俱伤,白白便宜了蒙古和女真。
所以,张居正说的对,要给他台阶下。
关键是怎么给这个台阶。
正想着,赵虎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
“大人,情况不妙。”他低声道,“我让两个兄弟翻墙出去看了。这驿馆周围,明哨暗哨至少有五十人,把咱们围得跟铁桶似的。而且,街上巡逻的士兵比平时多了三倍,城门也加强了戒备。”
“李成梁这是做贼心虚。”沈墨轩道,“还有别的发现吗?”
“有。”赵虎道,“兄弟们在巷子里听到两个士兵闲聊,说总兵府这几天进出的人特别多,都是各卫所的将领。而且,沈阳城外的军营里,正在大规模调动兵马,好像要搞什么演练。”
“演练?”沈墨轩冷笑,“这个时候搞演练,骗谁呢。”
“大人,咱们是不是该做点准备?”赵虎道,“万一晚上真是鸿门宴……”
“准备肯定要做。”沈墨轩道,“但不用太紧张。李成梁要是真想杀咱们,在路上就动手了,没必要等到现在。他请咱们赴宴,是想探探朝廷的底细,顺便展示实力,吓唬吓唬咱们。”
“那咱们怎么办?”
“见招拆招。”沈墨轩道,“记住,咱们是代表朝廷来的,要有底气。他硬,咱们就硬。但他要是给台阶,咱们也要懂得下。”
赵虎点头:“属下明白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酉时。
王彪准时来请。这次他带了二十个兵,个个全副武装,看起来不像是迎接,倒像是押送。
沈墨轩只带了赵虎和四个锦衣卫,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六个人,轻装简从,但眼神锐利,气势上一点也不输。
总兵府离驿馆不远,走路一刻钟就到了。府邸很大,朱红的大门,门口两座石狮子,气派得很。只是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同,门前站了两排士兵,手持长枪,面无表情。
“沈大人,请。”王彪做了个手势。
沈墨轩面不改色,大步走了进去。赵虎等人紧随其后,手一直按在刀柄上。
穿过前院,来到正厅。厅里已经摆好了酒席,八仙桌,太师椅,布置得很讲究。李成梁坐在主位,见沈墨轩进来,起身相迎。
“沈指挥使,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李成梁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他五十多岁,身材魁梧,满脸虬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老将。
“李总兵客气了。”沈墨轩拱手,“晚辈来得仓促,打扰了。”
“哪里的话!”李成梁笑道,“沈指挥使少年英才,老夫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来,请坐!”
沈墨轩在客位坐下,赵虎等人站在他身后。李成梁这边,除了几个将领,还有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坐在李成梁身边,应该就是那位徐先生。
酒菜很快上齐。辽东的菜以肉为主,烤全羊、炖鹿肉、蒸熊掌,很是丰盛。酒是辽东特有的烧刀子,辛辣烈性。
“沈指挥使,一路辛苦,老夫先敬你一杯!”李成梁举起酒杯。
“李总兵请。”沈墨轩举杯,一饮而尽。酒很烈,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但他面不改色。
“好!爽快!”李成梁大笑,“不愧是锦衣卫指挥使,有胆色!”
几杯酒下肚,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但沈墨轩知道,这只是表面。
果然,酒过三巡,李成梁放下酒杯,状似随意地问道:“沈指挥使这次来辽东,不知所为何事?可是朝廷有什么新的旨意?”
来了。
沈墨轩也放下酒杯,淡淡道:“确实有事。不过,在说正事之前,晚辈想先问李总兵一个问题。”
“哦?什么问题?”
“李总兵镇守辽东十几年,击退蒙古、女真无数次侵扰,保境安民,功勋卓着。”沈墨轩看着他,“但不知李总兵觉得,这辽东的太平,能维持多久?”
李成梁一愣,随即笑道:“有老夫在一天,辽东就太平一天!”
“那若是李总兵不在了呢?”
这话问得尖锐,席间的气氛顿时凝固了。
李成梁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沈指挥使这话是什么意思?”
“晚辈只是担心。”沈墨轩道,“李总兵今年五十有六了吧?还能在辽东镇守几年?五年?十年?等李总兵老了,退了,谁来接替?谁能像李总兵一样,镇得住这辽东?”
李成梁沉默。这是他最担心的问题。他在辽东经营这么多年,一旦他离开,他这些年打下的基业,他手下的这些兄弟,怎么办?
“沈指挥使有话直说。”李成梁沉声道。
“好。”沈墨轩点头,“朝廷的意思是,李总兵劳苦功高,该回京享享清福了。左都督、太子太保,都是正一品的官职,在京城也是数得着的大员。李总兵的子孙,朝廷也会妥善安排。”
“这是要夺我的兵权?”李成梁冷笑。
“不是夺,是体恤。”沈墨轩道,“李总兵在边关苦寒之地待了三十年,也该享享福了。辽东的事,朝廷会派其他人来接替。戚继光戚总兵,李总兵应该听说过吧?”
“戚继光?”李成梁皱眉,“他不是在蓟镇吗?”
“蓟镇已经安排好了。”沈墨轩道,“戚总兵不日就会来辽东接任。他是名将,能打仗,也能服众。有他在,辽东乱不了。”
李成梁脸色变了。他没想到朝廷动作这么快,连接班人都找好了。
“沈指挥使,”旁边的徐先生开口了,声音温和,但话里有话,“总兵大人在辽东经营多年,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贸然换将,恐怕会引起军心不稳。而且,蒙古、女真虎视眈眈,若是知道总兵大人调离,说不定会趁机犯边。到时候,谁来负责?”
沈墨轩看了他一眼:“这位是?”
“鄙人徐文远,总兵大人帐下幕僚。”徐先生拱手。
“徐先生说得有道理。”沈墨轩道,“所以,朝廷给了李总兵两个选择。”
“哪两个?”
“第一,体面地回京。”沈墨轩道,“李总兵主动上疏,说年老多病,请求回京休养。朝廷准奏,加官进爵,风风光光。李总兵在辽东的产业,朝廷也会妥善处理,保证李总兵后半生衣食无忧。”
“第二呢?”
“第二,”沈墨轩顿了顿,声音冷了下来,“朝廷下旨,强行调离。到时候,李总兵可能就不是风风光光地回京了。”
这话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席间的将领们全都变了脸色,手按在了刀柄上。赵虎等人也上前一步,护在沈墨轩身边。
气氛剑拔弩张。
李成梁盯着沈墨轩,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但最终,他还是压下了火气,沉声道:“沈指挥使,你这是在威胁老夫?”
“不敢。”沈墨轩平静道,“晚辈只是传达朝廷的意思。至于怎么选,全看李总兵自己。”
“老夫若是两个都不选呢?”
“那就只有第三个选择了。”沈墨轩从怀里掏出那本账册,放在桌上,“李总兵与冯保勾结,私收兵器,意图谋反。按大明律,当诛九族。”
“你!”李成梁猛地站起来,身后的椅子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将领们全都拔出了刀,赵虎等人也拔刀相向。
眼看就要火拼,徐先生连忙起身打圆场:“总兵大人息怒!沈大人息怒!有话好好说,何必动刀动枪?”
他转向沈墨轩,赔笑道:“沈大人,这本账册……可否让鄙人看看?”
沈墨轩把账册推过去。徐先生翻了几页,脸色越来越白。
“总兵大人,”他低声道,“这……这上面记录的东西,如果是真的……”
“是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李成梁怒道,“冯保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一本破账册,就想定老夫的罪?”
“死无对证?”沈墨轩笑了,“李总兵,冯保虽然死了,但他手底下的人还活着。山东工坊的老工匠,押送兵器的镖师,还有经手的账房,锦衣卫抓了不下二十个。他们的口供,可比账册更有说服力。”
李成梁不说话了。他知道沈墨轩说的是真的。冯保做事,不可能不留后手。那些证人一旦落到锦衣卫手里,什么都会招。
“沈指挥使,”徐先生再次开口,“总兵大人这些年镇守辽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朝廷就算要论罪,也该念及旧情吧?”
“正是念及旧情,朝廷才给了李总兵体面回京的机会。”沈墨轩道,“否则,来的就不是我沈墨轩,而是戚继光的两万大军了。”
这话彻底击垮了李成梁的心理防线。他颓然坐下,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戚继光……真的来了?”
“已经在路上了。”沈墨轩道,“最迟五天,就会到沈阳城外。李总兵,时间不多了。”
李成梁闭上眼睛,良久,才缓缓睁开:“容老夫考虑考虑。”
“可以。”沈墨轩起身,“不过,晚辈只能给李总兵三天时间。三天后,若是还没有答复,晚辈就只能如实向朝廷禀报了。”
说完,他拱手告辞:“今晚多谢李总兵款待,晚辈告辞。”
李成梁没有起身,只是挥了挥手。
沈墨轩带着赵虎等人离开。走出总兵府,夜风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大人,您觉得李成梁会答应吗?”赵虎问。
“会。”沈墨轩道,“他是个聪明人,知道硬拼没有胜算。而且,他放咱们走,就说明他已经动摇了。”
“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等。”沈墨轩道,“等他的答复。不过,这三天不能放松警惕。李成梁可能会玩花样。”
“属下明白。”
一行人回到驿馆。刚进门,一个锦衣卫就匆匆过来,低声道:“大人,有情况。”
“说。”
“刚才您去总兵府的时候,有人从墙外扔进来一封信。”锦衣卫递上一封信,“没有署名,但信上说,李成梁在城外埋伏了五千兵马,打算在您回京的路上动手。”
沈墨轩接过信,拆开看了看,眉头微皱。
信上的字迹很潦草,但内容很详细,李成梁在沈阳城外三十里的黑风谷埋伏了五千精兵,计划在沈墨轩离开时伏击,伪装成山贼劫杀。
“大人,这信可信吗?”赵虎问。
“宁可信其有。”沈墨轩道,“李成梁这种人,不可能轻易认输。他答应考虑,可能只是在拖延时间,调兵遣将。”
“那咱们怎么办?硬闯?”
“硬闯是下策。”沈墨轩沉吟片刻,“咱们得想个办法,既能平安离开,又不撕破脸。”
正说着,门外传来敲门声。
“谁?”
“是我,徐文远。”徐先生的声音传来,“沈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墨轩和赵虎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赵虎去开门,徐先生独自一人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沈大人,这是总兵大人让在下送来的点心,说是给诸位兄弟当夜宵。”徐先生把食盒放在桌上,却没有走的意思。
沈墨轩明白了:“徐先生有话要说?”
徐先生看了看赵虎等人,欲言又止。
“他们都是我的心腹,但说无妨。”
徐先生这才低声道:“沈大人,那封信……您看到了吧?”
沈墨轩心中一动:“信是你送的?”
徐先生点头:“在下也是迫不得已。总兵大人……确实有那个打算。但在下觉得,那样做太冒险了。就算成功,朝廷也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辽东必遭兵祸,生灵涂炭。”
“徐先生深明大义。”沈墨轩道,“那依先生之见,该如何?”
“在下可以帮沈大人离开辽东。”徐先生道,“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保总兵大人一家平安。”徐先生道,“总兵大人虽然有错,但罪不至死。只要朝廷答应不追究,在下可以说服总兵大人放弃抵抗,体面回京。”
沈墨轩看着他:“徐先生能做主?”
“总兵大人现在方寸大乱,正是需要人拿主意的时候。”徐先生道,“在下跟了总兵大人十年,说的话,他还是听的。”
沈墨轩想了想,点头:“好。只要李总兵愿意回京,过去的事,朝廷可以既往不咎。”
“口说无凭。”
“我可以立字据。”
徐先生摇头:“字据没用。在下要的是沈大人的承诺。”
“我的承诺?”
“对。”徐先生看着沈墨轩,“沈大人年轻有为,将来必是朝廷栋梁。在下相信沈大人的为人。只要沈大人答应,在下就信。”
沈墨轩沉默片刻,郑重道:“我沈墨轩在此承诺,只要李总兵放弃抵抗,体面回京,我保他一家平安,过去的事,一概不究。”
徐先生深深一躬:“多谢沈大人。三天后,在下会给沈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说完,他转身离开。
赵虎关上门,低声道:“大人,这人可信吗?”
“可信不可信,都得试试。”沈墨轩道,“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三天,咱们要加倍小心。”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
辽东的风,越来越急了。
而这场博弈,才刚刚进入最关键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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