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像长了翅膀，又像是顺着山风灌进谷里的，带着硝烟味和血腥气，在黄昏降临前就搅动了幽谷刚刚因新井出水而略有平复的空气。
最先跑回来报信的是留在断崖附近接应的一个年轻侦察队员。他连滚爬爬冲进谷口，脸色煞白，气喘如牛，见到迎上来的吴老倌，话都说不利索：“炸、炸了！周队长他们……碰上了！打起来了！还有……还有卫所的兵！”
只这几句，便让吴老倌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强自镇定，一边让人立刻去寻杨熙，一边低声详细询问。待杨熙匆匆从试验工棚赶回时，吴老倌已经大致拼凑出了轮廓：断崖发生爆炸，周青带队与一伙神秘人发生激战，黑山卫所意外介入，周青等人受伤，正在撤回途中。
杨熙的脸色在渐暗的天光里看不出太大变化，只是下颌线绷紧了些，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出鞘的刀锋。“伤情如何？卫所兵有没有跟来？”
“报信的说，周队长腿上挨了一下，另有兄弟被破片所伤，但不致命。他们甩开了卫所兵，正从后山小路绕回，约莫还要一刻钟。”吴老倌语速很快，“卫所兵似乎被引去追那伙逃走的人了。”
“立刻安排接应！让周氏准备好伤药、热水、干净布条，就在这边工棚处理。”杨熙果断下令，同时目光扫向匠作区方向，“王师傅那边……”
“试验刚结束，杨大山师傅借口异响出去查看了，王师傅还在工棚里，说是要记录数据。”吴老倌低声道，“老朽已让人留意着。”
“好。”杨熙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爆炸发生了，冲突发生了，卫所介入也发生了。局面正在迅速滑向不可预知的方向。他现在最需要的是第一手信息，精确的信息。
他先去了处理伤员的工棚。周氏已带着两个手脚麻利的妇人等在那里，烧好的热水冒着白汽，金疮药和煮过的布条也已备好。空气里弥漫着草药的苦涩味和一种紧绷的寂静。
约莫一刻钟后，杂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呻吟由远及近。周青被两名队员搀扶着走了进来，他左腿裤管被血浸透了一大片，脸色因失血和疼痛而苍白，但眼神依旧清醒锐利。另一名队员肩膀和手臂嵌着几片黑色的陶片，疼得龇牙咧嘴。
“主事人……”周青看到杨熙，想站直些，却牵动伤口，闷哼一声。
“别动，先处理伤口。”杨熙按住他，示意周氏上前。
清理伤口、拔出嵌入皮肉的陶片和碎石、敷药、包扎……过程沉默而迅速。周青咬紧了牙关，额头冷汗涔涔，却一声不吭。直到伤口初步处理完毕，灌下一碗滚烫的姜糖水，他苍白的脸上才恢复了一丝血色。
“说吧，从头到尾，仔细说。”杨熙搬了个木墩坐在他旁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工棚里只剩下他们几人和吴老倌。油灯被点亮，昏黄的光晕将众人的影子拉长，投在粗糙的木板墙上，晃动着。
周青从发现对方分兵探查断崖开始讲起，讲到对方的爆破企图、突然爆发的战斗、那意外又威力有限的爆炸、指挥者逃脱、卫所兵出现、断腿壮汉临死前的话语和遗物……他的叙述条理清晰，细节分明，甚至模仿了对方指挥者那句充满恨意的“匠作大人会知道”的语气。
当听到“匠作大人”这个称呼再次出现，尤其是从敌人口中临死前说出时，杨熙和吴老倌交换了一个极其凝重的眼神。
“那个筒状物呢？”杨熙问。
周青从怀中掏出一个用布层层包裹的小物件，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是一根长约半掌、拇指粗细的金属管，一头密封，另一头嵌着一小片略显浑浊的琉璃。管身是黄铜材质，打磨得颇为光滑，上面刻着一些极细密、弯弯曲曲的纹路，不像文字，倒像是某种符箓或标记。
“这是……”吴老倌凑近仔细端详，老眼昏花，看得不甚真切，“似非中原之物。这纹路……老朽似在早年见过的番僧器物上，见过类似。”
杨熙接过，入手微沉。他对着灯光转动筒身，那琉璃片后似乎有极其细微的结构。这不是简单的信号筒，更像是一种精密的……窥镜？或者别的什么？他尝试对着灯光从琉璃端看去，里面似乎有更细小的刻度和反光。“收好，绝对保密。”他将铜管重新包好，递给吴老倌，“除了我们三人，不得再让任何人知道此物存在，包括李茂先生。”
吴老倌郑重接过，贴身藏好。
“那伙逃走的人，进了裂缝？”杨熙继续问。
“是。裂缝很窄，不知通往何处。卫所兵试图绕道去追，但那条路更险，他们不熟悉地形，一时半会儿追不上。”周青答道，“我撤退时留了个心眼，在裂缝入口不易察觉的地方，做了个只有我们自己人能看懂的暗记。如果需要，可以试着找找。”
杨熙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暂时不要。那裂缝后情况不明，贸然进入风险太大。对方既然有备而来，里面说不定还有机关或接应。现在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消化这次冲突带来的影响，判断各方反应。”
他看向周青：“你的伤，需要静养。接下来几天，侦察队暂时由副手负责，重点监控刘家集和黑山卫所的动向，尤其是侯三那队人马回去后的反应。黑风岭那边的营地，也要留意，看他们是否撤离或有新动作。”
“是。”周青点头，尽管心有不甘，但也知道伤势不容逞强。
“爆炸声传得远，谷内人心难免浮动。”吴老倌忧心道，“需得有个说法。”
“就说后山有落石，可能是前几天雨水松动所致，已经派人查看，让大家不必惊慌。”杨熙早已想好托辞，“同时，暗中加强谷内巡逻，尤其是后山方向。王师傅那边……”他顿了顿，“他今天试验时，有什么特别反应吗？”
吴老倌回忆道：“爆炸声传来时，他略有停顿，但很快恢复如常，继续专注于试验。倒是杨大山师傅显得不安，出去查看。王师傅还主动提出将试验铁料做好标记，待冷却测试，表现得很是敬业。”他犹豫了一下，“不过……老朽总觉得，他听到那声响时，眼神里没有多少意外，倒像是……确认了什么。”
杨熙眼神微凝。没有意外，只有确认？这意味着王石安很可能对断崖那边可能发生的事情有所预料，甚至……知情？
“试验结果呢？”他问。
“清水、油水淬火的，都如他所言，效果不错。唯独那尿液淬火的……”吴老倌脸上露出一丝困惑，“成色斑驳不均，王师傅说是比例手法问题。但老朽隐约觉得，他那一下手法，似乎是故意的。而且，那铁块冷却时，靠近他敲击过的地方，声音有点怪。”
“铁块在哪？”
“还在试验工棚，王师傅说待其完全冷却后再测试，便留在那里了。”
杨熙立刻起身：“去看看。”
试验工棚里，炉火已熄，只剩下余温。那几块淬过火的铁料并排放在一个木架上，下面垫着干草。王石安和他的徒弟大牛已经不在，只有顺子蹲在角落里整理着工具，见杨熙和吴老倌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杨熙的目光直接落在那块尿液淬火的铁料上。它通体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暗红与深蓝斑纹，确实与其他几块均匀色泽的迥异。他拿起旁边的小锤，轻轻敲击铁块不同部位。大部分地方发出沉闷的金属声，但当敲击到靠近边缘、吴老倌提到的那处时，“叮——”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脆、近乎玉石相击的异响传入耳中！
这绝不是铁该有的声音！
杨熙不动声色，又敲击了其他几处，再无异样。他放下小锤，对顺子温和道：“王师傅辛苦了，你也早点休息吧。这铁料我们明日再测。”
“是，杨主事。”顺子恭敬应道，低下头继续整理。
杨熙和吴老倌退出工棚，走远了些。
“那声音……”吴老倌低声道。
“那不是纯铁的声音。”杨熙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冷冽，“那块铁料里，或者表面，被掺入了别的东西。王石安故意用尿液淬火这个看似不靠谱的方法，恐怕就是为了掩盖他在淬火瞬间做的手脚！”
“他掺了什么？目的是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某种标记物，可能是传递信息的载体，也可能……是别的东西。”杨熙眉头紧锁，“这个人，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他借合作之名，行窥探之实，甚至可能暗中与那伙爆破者存在联系！”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外围警戒的队员悄然来报：“主事人，刘家集方向有动静。约莫半个时辰前，有几骑快马趁夜色出了刘家庄子，往北边去了，看方向不是去镇里，像是……要绕道出山。还有，咱们盯着‘黄牙’的人回报，‘黄牙’藏身的那处破屋，傍晚时分有人去过，像是送东西，很快离开，形迹可疑。”
刘扒皮派人往北边送信？是给胡驼子报信，还是联系那伙“北边客商”？‘黄牙’那边还有联络……这说明刘扒皮虽然可能惊慌，但并未完全切断与神秘势力的联系，或者，他也在试图掌控局面？
几乎前后脚，又有一名队员回报：“黑山卫所那边，侯三带着人回营了，抬着两具尸体，还有几个伤号，看样子吃了亏。他们营里灯火通明，动静不小。另外，咱们的人发现，卫所下午还派了另一小队人，去了废弃炭庄方向，好像在搜查什么。”
侯三果然遭遇了那伙逃走的人，发生了冲突，还死了人。雷彪此刻想必更加恼火，也会对“私藏火药”、“盗矿匪徒”之事更加重视。废弃炭庄被搜查，可能会发现更多线索，将矛头进一步指向刘家集或黑风岭。
几方面的信息碎片汇聚起来，勾勒出一幅混乱而危险的图景：断崖冲突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本就浑浊的水塘，激起了各方连锁反应。王石安暗藏玄机，刘扒皮试图隐秘沟通，黑山卫所损失人手、加大搜查力度……而幽谷，正处在所有漩涡的中心。
杨熙站在逐渐浓重的夜色里，望着谷外漆黑的山影。风比傍晚时更大了些，吹得他衣袂作响，也带来了远方山林中隐隐约约的、不知是野兽还是人迹的声响。
余波正在扩散，震荡才刚刚开始。每一方都在算计，都在动作。幽谷不能只是被动地等待下一次冲击。
“吴伯，”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决断的力度，“明天一早，以我的名义，正式邀请王石安师傅，到共议堂一叙。就说新井出水，试验亦有进展，想设一简宴，感谢师傅辛劳，并请教后续‘合作研习’之规划。”
他要主动接触，正面观察。同时，这也是一个信号，幽谷并未因爆炸而慌乱，反而一切如常，甚至更显从容。
“另外，”他继续道，“让我们的人，把‘黑风岭有悍匪私藏火药、与盗矿者勾结、并与刘家集有染’的消息，用更‘确凿’的方式，传到黑山卫所雷彪的耳朵里。最好能让侯三手下某个嘴巴不严的兵痞‘偶然’听到。”
他要给这潭浑水，再添一把火，将雷彪的怒火和注意力，更牢固地引向刘扒皮和那伙神秘势力。
“还有，”杨熙最后看向后山方向，眼神幽深，“后山那几个关键点，我们自己的‘布置’，要加快。既然有人已经急着动手了，那我们也不能闲着。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片山到底藏着什么，该由谁说了算，还得较量过才知道。”
夜色如墨，山风凛冽。幽谷的灯火在黑暗中顽强地亮着，仿佛在无声宣告：风暴或许将至，但扎根于此的生命，绝不会轻易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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