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话题从家产分割、着述整理转到身后葬仪时,李斯原本尚算平静的神情骤然变得格外严肃,那双阅尽风云的眼眸深处,浮现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看着面前神色悲戚、又隐约带着对“身后哀荣”某种期待的不解子女,缓慢而清晰地吐出了他最后的要求——“嘱低调葬仪”。
“关于我的身后事,”李斯的声音在弥漫着墨香与药味的寂静书房里,显得异常沉重,字字如锤,“你等需谨记,一切从简,绝不可铺张奢靡,更不可劳动郡县官府,惊动四方乡邻!”
此言一出,长子李由首先抬起头,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愕然:“父亲!您……您乃两朝元老,开国功臣,位极人臣,陛下亲赐丹书铁券,恩宠无双!若葬仪过于简薄,岂非……岂非有失朝廷体面,亦有负陛下圣恩?儿闻陛下已有抚恤之意,朝中同僚亦必来吊唁。儿臣以为,纵不逾制,至少应依开国公爵之常礼,方能彰显……”
“糊涂!”李斯用尽气力打断了他的话,声音虽因虚弱而发颤,却带着一股沉淀了数十载威仪的锋芒,“正是因陛下念旧恩,朝廷有常例,我等更需自知,更需谨慎!你可知,昔年始皇陛下起骊山陵寝,耗费几何?动用天下刑徒民夫数十万,历时数十载,府库为之空虚,天下为之怨嗟!此等劳民伤财、于国于民有百害而无一利之事,老夫深恶之!岂可效仿其表,徒增后人讥谤?”
他微微喘息,目光锐利地扫过李由和次子李瞻,仿佛要穿透他们哀伤的表象,直抵内心:“我李斯一生,佐皇帝一统六合,书同文,车同轨,功过是非,自有后人秉笔直书,岂是靠陵墓之宏伟、葬仪之风光所能增减半分?若因我一人之丧,而耗费公帑,兴师动众,惊扰地方官吏,累及沿途百姓服役迎送,则我魂归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关中父老?此非故作谦逊,而是为臣、为民之本分!”
见子辈默然,他缓缓道出早已思虑周详的规制,细致入微:“墓地早已选定,便是咸阳城外西山脚下那片李家早年购置的僻静坡地,依山傍水即可,不必开凿山体,不起高大封土,不设石人石兽,不立神道碑。墓碑只需寻一块寻常青石,请匠人端正刻上‘秦故丞相李斯之墓’八个字足矣,不必赘述官爵功绩,更不可镌刻铭文颂德。”
“送葬队伍,仅限家中子弟、至亲故旧,人数不得超过百人。身着素服,步行前往,禁止使用过多仪仗。绝不可接受地方官员公帑吊唁,更不可允许他们征发民夫沿途设祭迎送。若有官员以私人情谊前来,可于家中灵前受礼,但绝不可使之参与送葬,以免形成惯例,扰害地方。”他稍作停顿,目光投向书案上那几卷反复修改的《笔诀》、《寰宇志》手稿,以及那套跟随他多年的、笔毫已秃的紫毫笔与砚底深凹的旧陶砚,语气转为深沉,“棺椁用寻常柏木即可,不漆不绘。陪葬之物……”他顿了顿,“只需将我未及刊印的《笔诀》、《寰宇志》最终定稿,以及我平日批阅文书、着书立说所用的那套笔墨纸砚随葬即可。金银珠玉、礼器古玩,一概不用!我生前不以此显贵,死后亦不需此陪葬!”
他的要求,简单、朴素到了极致,几乎与寻常士人无异,甚至较某些富家翁更为简薄。李由嘴唇翕动,还想以“恐为人议论子孙不孝”、“有损家族声望”为由再劝,李斯却仿佛耗尽最后心力般,摆了摆手,疲惫地闭上双眼:“我意已决,毋庸再议。你等若还认我这个父亲,心中若还有一丝孝念,便需不折不扣,依我之言办理。如此,我方能在九泉之下,瞑目心安。切记……切记……低调……从简……勿累人……”
最后几句话,气若游丝,几乎耗尽了他残存的全部力气。他深深靠进椅背,胸口微弱地起伏,仿佛卸下了毕生最后的重担。书房内一片死寂,唯有炭盆中偶尔迸出的细微噼啪声,与窗外隐约传来的、似乎来自遥远市井的模糊声响。李由与李瞻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最初的震惊、深深的不解,乃至一丝未能“风光大葬”的隐憾,但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在父亲那不容置疑的决绝目光(即使此刻闭着)和那番掷地有声的道理面前,化为了沉重的领悟、以及对其最后意愿的彻底尊重与顺从。他们终于明白,父亲此举,绝非矫情避世,亦非故作清高,而是其一生秉持的理念——务实去虚、深恶奢靡、心系民生疾苦——在生命终点最终、也是最彻底的贯彻。这份“嘱低调葬仪”的遗嘱,其背后所蕴含的透彻清醒、历史自觉与对“身后名”的独特理解,远比任何浩荡的仪仗、任何巍峨的封土,都更能定义李斯这个人,为他复杂的一生,画上了一个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意味深长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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