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关于“低调葬仪”的嘱托,已然让李由、李瞻兄弟二人心中震动,然而,他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在强调了葬礼的简朴之后,李斯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时空,看到了遥远的未来。他微微前倾身体,用极其郑重,甚至带着一丝冰冷警告意味的语气,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吐出那六个字——
“墓中,勿放珍宝。”
这六个字,在寂静的书房里沉沉地回荡,每个字都像一块坚冰,砸在李由兄弟的心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李由先是愕然,随即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父亲!这……这如何使得?寻常殷实富户下葬,尚且有金银玉器、陶俑冥器随行,一为祈求冥福,二为彰显家资,告慰先人,安定后人。您……您贵为大秦开国丞相,功盖当世,位极人臣,若墓中空空如也,岂非……岂非太过寒酸简陋?这若传扬出去,恐惹朝野非议,世人将如何看待我李氏子孙?必以为我等不孝、吝啬,乃至辱没门庭啊!” 他无法理解,父亲为何要在这最后、也最关乎身后哀荣与家族体面的事情上,如此苛待自己,甚至不惜让家族蒙上“薄待先人”的污名。
李斯看着长子脸上真切的不解、焦虑,乃至一丝委屈,并未动怒,只是缓缓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一种看透世情百态、历经宦海沉浮后的沧桑与冷彻智慧。“由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所虑者,无非世人眼光、家族虚名。” 他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如金石坠地,“你可知,那墓中之物,对于长眠之人,不过是一堆无用之土石,与瓦砾何异?然对于活人,尤其是那些心怀不轨、利欲熏心之徒,却是招灾惹祸的根苗,是催命索,是焚身火!”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严厉的警告在沉重的空气中沉淀下去,然后才继续解释道,语气如同在剖析一卷血淋淋的史书:“始皇陵寝,倾举国之力,珍宝如山,机关密布,戍卫如林,为何?非为身后享乐,实为防盗!然,纵使如此森严,你以为便能高枕永逸?千百年来,王侯将相,冢墓巍巍,可盗掘之事,何曾断绝?那些宵小之徒,为些许黄白之物,便能铤而走险,毁棺椁,抛尸骨,掠取宝货,甚至挫骨扬灰……此等惨状,史不绝书!老夫每每思之,便觉心寒齿冷!”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缓缓扫过两个面色渐白的儿子,语气变得更加严肃,直指要害:“我李斯一生,辅佐始皇,一统天下,定制度,明法度,所行之事,有雷霆手段,亦难免结怨树敌。虽已致仕多年,看似风波平息,然人心叵测,难保无人心存旧怨,或有利令智昏、胆大包天之辈。若我墓中陪葬丰厚,无异于在荒冢之上竖起一个耀眼的标靶,明白告之于天下贼寇:‘此地有宝,速来掘之!’ 届时,我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尸骨恐遭凌辱;你等在世子孙,亦将受其牵连,日夜担忧祖坟被毁,祭扫之时,面对狼藉洞穴,情何以堪?更恐有不肖之徒,借此生事,污我身后之名!此非保全,实为取祸之道!”
他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基于对人性贪婪深渊与历史血腥教训的深刻认知。那些沉睡于冰冷黑暗中的珍宝,非但不能带来虚无的冥福,反而像磁石般吸引着灾祸,可能成为祸延子孙、令先祖蒙羞的可怕诅咒。
“再者,” 李斯的语气稍缓,带上了一丝超脱于物外的淡然,目光望向虚空,仿佛在回顾自己的一生,“老夫一生,所求所重者,非金玉满堂、钟鸣鼎食之虚华,乃辅佐明主、一统六合之功业,定法度、书同文、车同轨之经世实务,着书立说、以文法传世之思想不朽。此等精神所寄,平生功过是非,皆在史笔如铁,在天下人心,在律法条文,岂是区区墓中几件珍宝所能代表、所能增减分毫?放之,徒然惹来贼人觊觎,污我棺椁,或使后世以‘贪敛’鄙我;不如空空如也,落得干净,一则保全残躯免遭荼毒,二则使尔等后人安心,不必为此悬心吊胆,三则……或可稍减些无谓的嫉谤。”
他看着依旧面带犹疑、似乎还想争辩几句的李由,最终以不容置疑、斩钉截铁的口吻总结道,目光恢复了身为父亲和昔日丞相的绝对威严:“此事,关乎我身后安宁,更关乎李氏长远利害,无需再议。我意已决,墓中除我特许的几卷竹简、一支旧笔(象征着述)外,不得放入任何金银珠玉、青铜礼器、精美陶俑!寻常衣着,麻布素棺即可。若有违背,便是陷我于险地,亦是不孝!你等需在此立誓遵行,并载入遗命,使阖族知晓!”
李由、李瞻见父亲态度如此坚决,剖析利害又如此深入骨髓,直指家族长久安宁之核心,虽心中仍觉过于简素、有违常情常理,隐隐刺痛,却也不敢、不能再反驳。在父亲那穿透人心的严厉目光逼视下,他们只得压下满腹复杂心绪,垂首,拱手,声音干涩地应道:“唯。儿等……谨遵父亲之命。” 书房内一片沉寂,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兄弟二人心中充满了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既有对父亲深谋远虑、为子孙计之深远的敬佩与震撼,也有一种违背世俗礼制带来的不安,更有一种洞察生死、直面人性黑暗后挥之不去的悲凉。父亲此举,彻底摒弃了身后哀荣的浮华表象,将“平安”二字,刻成了最后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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