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中勿放珍宝”的决断,已然定下,那墓穴之中,又当以何物相伴长眠?李斯的目光,缓缓移向书房一侧那几架古朴的杉木书橱,又落回自己身前的书案。那里,静静摆放着他晚年心血所系的几卷手稿,以及那套陪伴他度过了无数个焚膏继晷、孤灯独对之夜的笔墨纸砚。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而专注,仿佛在看几位相知多年、即将远行的老友,目光流连处,有不舍,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安然。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向它们,对肃立聆听的子女说道,墓中“仅陪葬常用书卷”及文房之物即可。
这个决定,再次出乎李由等人的意料,细细思量,却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与方才禁止珍宝入墓时斩钉截铁的严厉不同,李斯在提及这些书卷笔墨时,语气中充满了温情与一种近乎虔敬的不舍。
“将那边橱中,《李氏笔诀》与《寰宇志》的最终定稿,与我放置一处。”他轻声吩咐道,每个字都吐得清晰而缓慢,仿佛怕惊扰了这些承载着他思想的纸页,“此二者,乃老夫晚年心神所寄,朝删暮改,数易其稿,方得完成。它们凝聚了我一生在政事、文章之外,最为私己的所学所悟。《笔诀》不独论用笔运锋之法,更融汇了我对文字筋骨、文气流转的理解;《寰宇志》亦非简单抄录山川地理,其中多有我对历代舆图沿革、郡县得失的考辨,乃至对海外风闻的辑录与揣想。它们,才是我李斯留于这世间最真实、最完整的印记,胜却金玉珠玑无数。”
他顿了顿,目光从书卷上移开,深深落在书案那方已然磨得中间微凹、墨池温润的旧砚台上,那几支笔锋因常年书写而秃钝、却被他摩挲得莹润的狼毫,以及那一叠他日常书写用的、质地略显粗糙却吸墨均匀的纸笺上。这些都是他用惯了的物件,每一处磨损的痕迹,都记录着一段沉思或疾书的时光。
“还有……我平日所使的这套笔墨纸砚,也一并放入,无需更换新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与老友诀别般的哽咽,“它们伴我日久,这砚中研过多少墨,这笔尖写过多少字,这纸上留下多少涂改的痕迹,唯有它们知晓。它们见证了我最后这些年月,远离朝堂纷扰后,所有的静夜思考与率性书写。有它们相伴,黄泉路远,幽室长寂,或许……便不觉得空旷寂寞了。”
这看似简单的几样要求,却蕴含着极其丰富的意味。他不求以物质的丰盈彰显身份,不求以象征权力的礼器震慑幽冥,只求与代表他精神世界、知识追求和晚年平静生活的书卷笔墨长相厮守。这无疑是在用最朴素的方式,向世人,也向自己生命的终点宣告:剥去丞相的冠冕,褪去帝师的荣光,他李斯,归根结底,是一个自稷下学宫走出的读书人,一个至死未曾停止思考的思考者,一个试图以文字理解并镌刻世界的文化的传承与创造者。昔日的煊赫权势与泼天富贵,不过是时代浪潮上的泡沫,唯有这亲手写下的知识与倾注其中的思考,方能穿越血肉的朽坏,与灵魂的本质同在。
李由看着父亲凝视那些书卷笔墨时,眼中流露出的、近乎于抚摸婴儿般的专注神情,心中原本因父亲薄葬之令而生出的不解与悲凉,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酸楚的感动所取代。他忽然明白了,父亲并非不重视身后事,恰恰相反,他是将自己视若生命、融入血脉的“财富”,选择了最朴素也最永恒的陪伴方式。这些看似寻常、甚至有些敝旧的物件,其承载的价值与情感,在父亲心中,早已远超库房中那些冰冷而无言的奇珍异宝。
“父亲……儿臣明白了。”李由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深深一揖,仿佛是对父亲这个决定,也是对他所代表的某种超越时代的精神,致以最深的敬意,“定当遵照您的吩咐,将您指定的书稿与文具,亲自检点,妥善安置,使之永伴父亲身侧。”
李斯听着儿子的回答,脸上露出一丝释然与欣慰的神色,仿佛完成了一件比制定国策更为重要、更能令他心安的事情。他最后用目光,轻轻抚过那些即将沉入地下的书卷与文具,眼神中流露出平静的告别意味,然后,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似乎方才那一番交代,已耗尽了这垂暮身躯最后的、支撑着清醒的心力。书房内,再次陷入一片深邃的寂静,唯有那即将随主人长眠的书卷手稿,在跳动的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沉默着,仿佛也知晓了自己最终的归宿,将与主人那不甘沉寂的魂魄一同,沉入那万古的、却因思想的存在而或许并不黑暗的寂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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