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完了葬仪与陪葬之事，李斯仿佛卸下了压在心头最重的担子，气息变得更为微弱游丝，但他依旧强撑着不肯涣散的精神，将浑浊而深沉的目光缓缓投向跪在榻前的李由、李瞻，以及虽未在场、却在他心中占据重要位置的孙辈们——尤其是那有着星辰般眼眸的李赟。这是他最后，也是最为深远的牵挂——关乎子孙后代的立身之本与家族绵延的未来。他用尽胸腔里残存的最后力气，清晰而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对于子孙前程，他唯一的期望便是——“子孙务农读书即可”。
这七个字，平淡无奇，甚至有些过于朴实，与他一生叱咤风云、位极人臣的显赫身份形成了刺眼的对比。李由闻言，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深重的不解。他本以为，在这最后的遗训时刻，父亲会殷切期望子孙克绍箕裘，继承他的政治衣钵与治国抱负，在朝堂上光耀门楣，至少也应鼓励他们通过“制科”等正途入仕，延续甚至壮大李家的政治影响力，方不负这“千古一相”的赫赫门庭。
“父亲！”李由忍不住向前膝行半步，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我李家蒙您一生奋斗之余荫，如今又有陛下赐予丹书铁券的殊荣，天恩浩荡！此正是儿孙辈奋发向上，报效朝廷，光大门楣之时！您为何……为何只要求他们务农读书？这……这岂是簪缨世族、钟鸣鼎食之家的长久兴盛之道？” 他的话语里，满是为家族未来“跌落”的焦灼。
李斯看着长子那急切、困惑甚至带着些许不甘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有对儿子仍困于世俗荣辱观的怜悯，有对时势难违的无奈，更有一种历经生死荣辱、洞穿历史迷雾后的彻骨清醒。他微微摇了摇头，动作轻得几乎难以察觉，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穿透力，仿佛用尽了最后的智慧之光：“由儿，你……你还不明白吗？”
他艰难地喘了一口气，胸膛微弱起伏，继续道出的话语，如同沉重的磐石，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敲在李由，也敲在在场所有人心中：“位高则险，权重则危。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此乃天地常道，古今不易之理。为父李斯一生，看似位极人臣，风光无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其中数十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苦，朝乾夕惕、惕厉忧惧之艰，外人岂能知晓一二？沙丘一夜，更是生死系于一线，顷刻便可倾覆！政治漩涡，看似风光无限，实则为天下至危至险之地，杀机四伏，明枪暗箭，非兼具大智慧、大机缘、且心性坚韧合于此道者，难以善始善终。”
他的思绪仿佛飘回那已然改变、却仍留阴影的过去，原身李斯家族“具五刑”、“夷三族”的惨烈结局虽已被他逆转，但那种立于权力巅峰时所感受到的刺骨寒意、皇权的莫测与同僚的倾轧，他体会得太深刻、太真切了。这种恐惧与明悟，已深深刻入他的骨髓。
“我李家，”他继续道，目光扫过儿子们，“如今已有丹书铁券，世袭罔替之荣，陛下恩宠，至此已极。物极必反，盛极而衰，乃必然之势。若子孙后代，仍不知足，汲汲于功名权势，力图再现甚至超越父祖之显赫，非但未必能成，反而极易引来上位者猜忌，同僚侧目攻讦，将眼下这莫大的恩宠，变为他日催命的符咒！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由儿！”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李由，眼神锐利如昔，仿佛要剖开一切浮华：“务农——” 他重重顿了一下，“可使子孙亲身参与稼穑，知春种秋收之艰难，晓百姓民生之疾苦。脚踩泥土，方能脚踏实地，除去膏粱子弟的虚浮骄奢之气。有田可耕，有地可依，便有了最实在的立身之基。如此，无论朝堂之上如何风云变幻，诡谲莫测，我李氏家族总有一条安稳的退路，总有一份保障温饱的衣食之源。此乃保家族于乱世、安子孙于未来的根本！”
“读书——” 他气息渐促，却坚持说道，“非为科举中第、攀龙附凤去做官，而是为明圣贤之事理，辨世间之是非，养胸中之浩然正气。使子孙即便不为官，不入朝，亦能通晓古今得失，胸怀天下经纬，明德修身，不失为一个堂堂正正、于家于国有益的君子。学问在身，德行在心，此乃传家之无价宝，远胜万贯易散的家财，煊赫易倾的官爵！”
最后，他总结道，语气里带着一种洞察世情后的疲惫与最深沉的祈愿，目光渐趋涣散，却依然凝聚着最后的力量：“我不求子孙后代必为公卿将相，但求他们人人能安身立命，品行端方，不为恶，不慕虚名浮利，平安喜乐，将我李氏血脉与这书香明理的门风，一代一代，朴实地、安稳地传承下去。如此……我便能……含笑九泉矣。”
这番话，如同深山古寺的暮鼓晨钟，浑厚低沉，却声声震耳，彻底惊醒了沉浸在“相门荣光”中的李由。他看着父亲那洞悉世情沧桑、充满智慧光芒与如山关切的眼眸，看着那面容上交织着无尽疲惫与最终释然的复杂神情，终于彻彻底底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这不是对子孙才能的轻视，更非对家族未来的漠然，而是一位老父亲，在生命尽头，凭借一生血泪换来的经验与超脱时代的远见，为挚爱的儿孙选择的、一条看似平凡普通、却最可能通往长久幸福、血脉安宁的康庄大道。这其中蕴含的智慧与深爱，重如山岳。
李由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伏下身，以额触地，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父亲……儿臣……明白了！儿臣定当谨遵教诲，以身作则，训导子孙后代，以耕读传家，以守正务实为训，绝不让李家子弟，再入那……险危之境！父亲……请您放心！”
李斯见长子终于领会，眼中最后一丝牵挂悄然散去，心中那最后一块大石仿佛轰然落地，无憾无碍。无边的疲惫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再也无力支撑，缓缓地、彻底地闭上了眼睛。然而，那苍白干裂的嘴角，却依稀泛起一丝如释重负的、极其微弱的安然笑意。在生命的终点，他为他倾尽心血所爱的子孙，指明并守护了一条他所能想到的、最稳妥的未来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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