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关于“子孙务农读书即可”的嘱托，已然在李由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但这并非终点。看着长子眼中仍有残存的一丝对“光耀门楣”的传统执念，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深入骨髓的士族理想，李斯知道，他必须将话说得更透，更彻底，不留任何模糊与幻想的余地。他凝聚起胸腔中最后的气力，目光如即将燃尽的烛火，焰心却于将熄前异常明亮地燃烧，紧紧锁定李由，一字一顿地补充道，对于仕途，子孙后代“不必强求高官厚禄”。
这八个字，比之前的“务农读书”更为直接，更为决绝，也更具现实的冰冷锋芒。它像一把经过千锤百炼、精准无比的冰冷凿子，毫不留情地凿在李家世代传承的精神基石上，将那延续数代的、对于权力巅峰的本能向往与身份执念，凿得寸寸碎裂。
“父亲！”李由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与挣扎，那是一种信仰根基被撼动时的本能抗拒，“即便……即便不强求位极人臣，不奢望位列三公，但……但凭借您的余荫与陛下的恩宠，子孙通过正途，如‘制科’或郡国察举，凭自身才学谋一官半职，哪怕是一县之令、一部之曹，为国效力，造福一方百姓，亦是无愧于心，不负所学，这难道不也是光宗耀祖、延续家风之事吗？为何……为何要彻底摒弃这条千百年来士人安身立命之正途？”
李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那动作仿佛承载了整个时代、整个官场宦海的重量，脖颈转动间甚至能听到骨骼细微的轻响。他的眼神穿透了李由焦虑的面容，似乎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看到了权力场中那些他亲历或目睹的无数沉浮起落、顷刻间身死族灭的悲剧轮回。
“由儿，‘强求’二字，便是祸根，是万劫不复的起始。”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浸透了血与泪的教训，“一旦心存‘强求’之念，哪怕起初目标不大，也会在攀比中步步升级，便会患得患失，焦虑难安；便会为达目的，不惜行险，乃至不择手段；最终，必将迷失本心，忘却初衷。官场看似秩序井然，实则是没有硝烟的战场，更是欲望翻腾的名利深海，诱惑无处不在，陷阱步步惊心。为父当年……亦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多少次在权谋的悬崖边行走，多少次与心中底线擦肩而过，多少次目睹同僚因一念之差而万劫不复……”
他没有细说那些不堪回首的具体往事，但语气中那份沉入骨髓的沉痛、后怕，以及深深的疲惫，足以让李由感同身受，脊背生寒。
“况且，”李斯的目光陡然变得极其锐利，如同最后迸发的电光，直刺问题的核心，“我李家已有丹书铁券，已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立于众目睽睽之下，再无丝毫隐秘可言。若子孙再积极钻营，力求高位，哪怕只是‘正常进取’，落在多疑的陛下眼中，落在那些虎视眈眈、时刻寻找把柄的朝臣对手眼中，会作何想？是否会认为我李家贪得无厌，不知进退，倚仗殊荣，广结党羽，意图长期把持朝纲，乃至荫庇后世，形成尾大不掉之势？此非进取，实乃取死之道！是悬在全族头顶的利剑！”
他重重地喘了口气，感到心脏一阵紧缩的剧烈疼痛，额角渗出冷汗，但他必须说完，这是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告诫：“即便……即便陛下宽仁，念及旧功，一时不以为意，然官海沉浮，波谲云诡，谁能保证永立潮头而不倒？一朝天子一朝臣，权势更迭犹如四季轮转。一旦失势，或新君即位，或政敌得势，昔日之显赫功绩、之炙手可热，转瞬间便可被罗织为今日之滔天罪状！届时，这丹书铁券，这道护身符，在真正的政治风暴面前，可能保得住满门老小的性命？始皇在位时，那些煊赫一时的勋贵重臣，如吕不韦、嫪毐及其党羽，乃至其他功勋宿将，有多少不是在一夜之间便灰飞烟灭，宗族离散？那些场景……为父……是亲眼所见，亲身所历啊！”
历史的教训，那些血淋淋的、仿佛就在昨日的前车之鉴，此刻如同最冰冷的刀锋，不仅抵在他的喉间，也通过他这泣血般的陈述，狠狠抵在了李由的心头，让他浑身发冷。
“故而，‘不必强求’。”李斯用尽最后力气，最终总结，语气里带着一种看破所有虚妄红尘的极致淡然与守护家族的绝对决绝，“若能凭真才实学，通过朝廷正途，机缘巧合，得一小官，恪尽职守，为民做些实事，积些阴德，固然是好。但绝不可将此作为人生唯一目标、家族唯一指望，更不可为此耗尽心力、钻营投机，甚至玷污‘忠谨勤俭’的门风。一切须‘顺其自然’，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将更多的心力、更宝贵的光阴，用于躬耕陇亩以知民生疾苦，用于研读诗书以明理修身，用于砥砺品德以齐家睦族。其所得之内心安宁、家族和睦与生活实在，远比那虚幻如浮云、危险如虎狼的‘高官厚禄’，要可靠得多，珍贵得多！”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又如同一盆掺着冰碴的寒冬之水，从李由的头顶直浇而下，彻底浇灭了他心中那簇对权力延续的、最后一点不甘的渴望之火。他看着父亲那张因预见到所有潜在风险、因耗尽心神而显得无比疲惫却又无比清醒通透的面容，终于从灵魂深处彻底臣服——不是屈服于父权，而是臣服于这份跨越了个人生前身后荣辱、深谋远虑至家族百年兴衰存续的、沉重如山的智慧与慈爱。他深深地、沉重地伏下身去，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颤声道：“儿……明白了。谨遵父亲教诲，绝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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