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婷婷的出现，像是一滴滚烫的黄油滴进了冰水里，瞬间在义庄这口凝重的大锅中炸开了锅。
她身上那件粉色的西式连衣裙，收腰设计，裙摆蓬松，与周围环境里肃穆的道袍、残旧的陈设、以及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布棺木，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她带来的那股混杂着香水与咖啡豆烘焙香气的味道，更是与义庄固有的糯米、线香、朱砂的“镇尸三件套”气味格格不入。
“大小姐，您来了！”
文才的反应最快，也最夸张。他前一秒还8888因恐惧而瑟瑟发抖，下一秒见到任婷婷，双眼瞬间亮起，仿佛黑夜里被点燃的两盏一百瓦大灯泡。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整理了一下自己那本就不太整齐的衣领，脸上堆起了他自认为最英俊潇洒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声音都甜了好几个度：“大小姐，您怎么亲自来了？这种粗活，让我们来就好，您坐，您快请坐！”
林小乐在旁边看得直翻白眼，内心吐槽能量瞬间满格。
“来了来了，剧情关键催化剂、文才师兄的‘人生滑铁卢’——任婷婷小姐闪亮登场！瞧文才这德行，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活脱脱一个看见肉骨头的哈巴狗。这变脸速度，川剧大师看了都得直呼内行。刚才还怕僵尸怕得要死，现在‘爱情’来了，胆子瞬间就肥了？果然，荷尔蒙是战胜恐惧的第一生产力啊！”
九叔的眉头，在任婷ting开口说出“封建迷信”四个字时，就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作为茅山正宗传人，他平生最听不得的就是别人质疑他的专业。此刻，他板着脸，既没有起身，也没有搭话，只是淡淡地瞥了任婷婷一眼，眼神中带着一股“你这小辈懂什么”的威严。
任发则是又急又窘，连忙拉住自己的女儿：“婷婷，休得胡言！在林师傅面前，不可无礼！快，快给林师傅道歉！”
“爹，我只是实话实说嘛。”任婷婷却不以为意，她受的是西式教育，思想开放，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何不妥。她将托盘放在一张还算干净的八仙桌上，熟练地拿起咖啡壶，给众人倒上咖啡，那袅袅升起的香气，让这间阴森的义庄，平添了几分滑稽的摩登感。
“林师傅，您别介意，我女儿刚从省城回来，被那些洋人老师教得，只信科学。”任发尴尬地解释道。
任婷婷将一杯咖啡端到九叔面前，脸上带着好奇而执拗的表情：“林师傅，我真的很好奇。我爷爷他二十年尸身不腐，从西医的角度看，可能是因为墓穴的环境特殊，比如缺氧、干燥，形成了一种天然的‘木乃伊化’。您说的‘僵尸’，会不会只是古人对这种自然现象的一种误解？”
这话一出，文才立刻像找到了表现机会，连忙附和道：“对对对！婷婷小姐说的有道理！木……木乃伊！我也听说过！就是那种浑身缠满布条的……那个……外国僵尸！”他想在心上人面前展现自己的“博学”，却弄巧成拙，把气氛搞得更加尴尬。
“闭嘴！”九叔冷喝一声，吓得文才脖子一缩，不敢再言语。
九叔看着眼前的咖啡，那黑乎乎的液体，散发着一股他形容不出的焦苦味，让他本能地皱起了眉头。他没有接，而是沉声对任婷ting说道：“任小姐，你读洋书，懂科学，这很好。但天地之大，无奇不有。有些东西，不是你们那套‘科学’就能解释的。阴阳五行，三魂七魄，尸气煞气，这些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存在了数千年，自有其道理。你爷爷现在的情况，绝非‘木乃伊化’那么简单，而是阴气凝聚，煞气入体，已成活尸之兆。再不处理，必成大祸！”
九叔的这番话，充满了玄学术语，任婷婷听得云里雾里，脸上的不以为然之色更浓了。
“阴气？煞气？林师傅，这些东西，有办法测量吗？它们是气体？是能量？还是某种粒子？”任婷ting一连串的发问，像机关枪一样。
“这……”九叔被问住了。他知道这些东西确实存在，却无法用任婷婷能理解的语言来描述。这感觉，就像一个顶级的国画大师，被要求用几何公式来解释泼墨山水的意境，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体系。
眼看一场“玄学”与“科学”的辩论，就要因为“语言不通”而陷入僵局，甚至可能激化矛盾，林小乐知道自己必须出场了。
他端起一杯咖啡，轻轻吹了吹，然后慢悠悠地走到任婷婷面前，笑着说道：“婷婷小姐，是吧？我叫林小乐，是师父新收的徒弟。你说的很有道理，凡事讲求证据，讲求科学解释，这是现代社会的进步思想，我非常赞同。”
他先是肯定了对方，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任婷婷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穿着道袍的年轻人，似乎和那个一脸严肃的老道士，还有那个只会傻笑的师兄不太一样。
“不过呢，”林小乐话锋一转，继续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科学，也是在不断发展的嘛。一百年前，谁能相信人能在天上飞？五十年前，谁又知道小小的细菌能致人死命？婷婷小姐，你说的‘木乃伊化’，需要极度干燥的环境。但我们今天开棺，你也听说了，棺材是被石灰封死的，那股味道，你爹也闻到了，是极其浓烈的腐败和潮湿的气息，这与‘干燥’的条件完全相悖。”
这番逻辑清晰的分析，让任婷ting不由得点了点头。
“至于我师父说的‘阴气’和‘煞气’，”林小乐压低了声音，做出一副“我们探讨学术问题”的样子，“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呃，一种目前科学还未发现的，由生物体死亡后产生的‘特殊能量场’或‘负熵辐射’。这种能量场，对活体生物的细胞组织有强烈的侵蚀和同化作用。就像x光一样，你看得见吗？摸得着吗？但它确实存在，照多了还会对身体有害。老太爷的尸体，就是被这种‘负熵辐射’浸泡了二十年，所以才产生了我们现在看到的‘病变’。”
“负熵辐射？”任婷婷被这个听起来无比“科学”的词汇给唬住了，虽然她完全没听过，但感觉好厉害的样子。
林小乐心里暗笑：“没错，就是我瞎编的。反正只要带个‘辐射’‘能量场’‘量子’之类的词，忽悠你们这些半懂不懂的民国知识分子，简直不要太轻松。”
“那我爷爷他……会动？”任婷婷半信半疑地问道，语气明显没有刚才那么强硬了。
“在‘负熵辐射’积累到一定阈值后，会刺激死者的中枢神经系统，产生类似于‘条件反射’的活动。这种活动，没有思想，只剩下最原始的攻击和觅食本能。”林小e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师父的符箓和墨斗线，你可以理解为一种‘能量中和剂’和‘屏蔽力场’，暂时抑制住了‘辐射’的活性。所以，婷婷小姐，我们现在做的，是非常严谨的‘生物危害隔离’工作，而不是什么封建迷信。”
这一套“伪科学理论”，听得九叔和文才目瞪口呆。九叔是震惊于自己那套玄之又玄的道法，居然能被林小乐用另一套听起来同样高深莫测的理论解释得头头是道。文才则是纯粹的崇拜，觉得这位小师弟简直是口若悬河，太能说了，在婷婷小姐面前给自己这边挣足了面子。
任婷婷彻底被说服了。她看着林小乐，眼神中充满了好奇和一丝钦佩：“原来是这样……林先生，你懂的真多。看来，中国的传统文化里，确实有很多值得我们用新方法去研究的东西。”
“哪里哪里，互相学习，互相学习。”林小乐谦虚地摆了摆手，心里却在狂笑：“搞定！‘嘴炮buff’恐怖如斯！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看来以后跟这些电影角色沟通，都得自带一个‘翻译插件’才行。”
就在这时，义庄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短褂，身手矫健的年轻人，提着一只烧鸡，哼着小曲走了进来。
“师父，我回来啦！你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咦？今天这么热闹啊？”
来人正是九叔的另一个徒弟，秋生。
秋生一进门，就看到了屋里的情形。他的目光先是在那口诡异的棺材上停顿了一下，随即就被站在桌边的任婷婷吸引了过去。
和文才的憨傻不同，秋生见到美女，眼睛同样一亮，但反应却要潇洒得多。他立刻放下烧鸡，理了理头发，露出了一个自认为很帅的笑容，主动走上前：“这位美丽的小姐是？”
“我叫任婷婷。”任婷婷也礼貌性地笑了笑。
“我叫秋生，是林师傅的徒弟。”秋生殷勤地说道，“婷婷小姐，你这身衣服真漂亮，就像天上的仙女下凡一样。”
一旁的文才见状，顿时急了，连忙插话道：“婷婷小姐是来给我们送咖啡的！咖啡，你喝过吗？洋人的茶！可好喝了！”他一边说，一边把一杯已经有些凉了的咖啡往秋生面前推，想要炫耀自己“见过世面”。
“行了行了，都别吵了！”九叔看着两个为个女孩子争风吃醋的徒弟，气不打一处来，“秋生，你不在姑妈的胭脂店里帮忙，跑回来做什么？”
“哎呀师父，这不是听说您接了个大活儿，我特意回来给您帮忙的嘛！”秋生嬉皮笑脸地说道，然后压低声音，“再说，我姑妈那里的胭脂，都快被我画成符了，再待下去她非得打死我不可。”
九叔无奈地摇了摇头，也懒得再骂他。
任发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林师傅，小女不懂事，多有打扰。我们就先回去了，一切……就拜托您了。”
“任老爷放心。”九叔点了点头。
任婷婷临走前，还特意对林小乐笑了笑：“林先生，今天听你一席话，真是茅塞顿开。改天有时间，我还想向你请教更多关于‘负熵辐射’的事情。”
“好说好说。”林小乐挥了挥手，目送他们离开。
文才和秋生则是一路将任婷婷送到了义庄门口，两人还在为“谁送得更远”而暗中较劲。
当义庄的大门再次关上，屋里只剩下九叔和三个徒弟。
白天的喧嚣散去，夜晚的阴冷开始笼罩这间停放着活尸的屋子。烛火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那口被墨线缠绕的棺材，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狰狞可怖。
九叔的脸色重新变得严肃起来。他看了一眼那口棺材，又看了看两个明显心不在焉的徒弟，最后目光落在了林小乐身上。
“今晚，这棺材必须有人守着。”九叔沉声说道，“秋生，文才，你们两个留下守夜。记住，香不能断，烛不能灭。棺材上的墨斗线，千万不能擦掉！听见没有！”
“是，师父！”秋生和文才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也不敢违抗。
林小乐一听，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来了！电影里的作死剧情——“猪队友守夜”！让这两个满脑子都是任婷婷的家伙一起守夜，那不是等于把羊送进虎口吗？
不行，必须阻止！
他立刻上前一步，对九叔拱手道：“师父，弟子有话说。”
“说。”
“师父，您看，文才师兄和秋生师兄今天都累了一天，而且……而且心思都有些不宁。”林小乐小心翼翼地措辞，“守夜之事，事关重大，需要绝对的专注。弟子今天精力尚可，不如，就由我陪着两位师兄一起守夜吧。三个人，总比两个人稳妥些，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他没有直接说文才和秋生不靠谱，而是用“互相照应”作为理由，既给足了师兄面子，又显得自己顾全大局。
秋生和文才一听，有人愿意分担，自然是乐意的。
九叔深深地看了林小乐一眼，眼神中充满了审视和赞许。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两个徒弟的德性？林小乐的主动请缨，正合他意。这个新收的徒弟，不仅有悟性，有口才，更有担当，实在是让他越来越满意。
“好。”九叔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有你看着他们，我也放心一些。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异动，立刻敲响铜锣示警，不要擅自行动！”
“弟子遵命！”林小乐心中大石落地。
夜，越来越深。义庄之外，虫鸣渐息，一片死寂。
义庄之内，三名年轻的守夜人，面对着一口沉睡着恶魔的棺椁，一场注定不会平静的漫漫长夜，正式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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