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万寿宫的丹房内，那股混合着丹砂、金属与草木灰烬的奇异气息，似乎比往日更淡薄了些许。嘉靖皇帝依旧裹在玄色道袍里，斜倚云床，只是他面前那尊紫铜炼丹炉下的火焰，已多日未曾燃起幽蓝的光芒。他的目光，并未落在空置的丹炉上，也未停留在手中那串温润的玉如意流珠，而是带着一种罕见的、混合着疲惫、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落在垂手恭立在丹陛之下的太子朱载坖身上。
朱载坖，这位帝国的储君，面容带着养尊处优的苍白，眼神有些涣散，对于父皇的注视显得局促不安，手指下意识地捻着腰间的玉佩络子。嘉靖问及近日所读何书，对北疆军务、东南漕运有何见解，朱载坖的回答要么是照本宣科、辞不达意，要么便是支支吾吾、茫然无措。那并非伪装，而是一种源自天资与长期压抑环境的、真实的平庸与迟钝。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井水，漫过嘉靖的心头。他追求长生半生，终究未能逆天改命，而这万里江山，迟早要交到眼前这个看似难以承担重任的儿子手中。以往，他或可寄望于能臣辅佐，平衡朝局。但如今，见识过小满所展现的那种迥异于传统文武之道、却能实实在在富国强兵的“格物”力量后，他意识到，未来的君主，若不能理解甚至驾驭这种力量，纵有贤臣，亦可能如盲人驭马，险象环生。
他的目光，缓缓从太子身上移开，落在了同样侍立在侧、负责记录《起居注》的工部右侍郎小满身上。那双深陷的、常年带着倦怠与审视的眸子，此刻闪烁着一丝决断的光芒。
“灵虚子。”嘉靖的声音在寂静的丹房内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臣在。”小满上前一步。
“太子……年渐长，当习经世致用之学。”嘉靖的语速很慢，仿佛每个字都经过权衡，“然，经史子集，皓首穷经，未必能通实务之要。汝所倡之‘格物’，明机括，通算法，或有助于理解这国朝运转之……‘机理’。”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小满：“自明日起，汝于闲暇之时，为太子单独授课。不必拘泥圣贤章句，就以汝那‘格物’之法，让太子明白，这治国，究竟是何等一回事。”
这道旨意，如同巨石投湖，在小满心中激起千层浪。为太子授课？而且是绕过传统儒学，用“格物”之道？这其中的风险与难度，超乎想象。太子资质平庸，对抽象道理接受能力有限，如何能将复杂的国家治理理念灌输给他？
小满没有立刻领旨，而是沉吟片刻，抬头迎向皇帝探究的目光：“陛下，治国之道，浩瀚如海。若以经义灌输，恐太子难解其味。臣……或有一法，可化繁为简，使太子于‘游戏’之中，体悟权衡取舍之道。”
“游戏？”嘉靖眉头微蹙。
“正是。”小满从容道，“臣可设计一‘治国模拟’之局，犹如一方小小棋盘，其上设有‘户部’（钱粮）、‘工部’（匠作营造）、‘兵部’（军备边防）、‘吏部’（官员任免）、‘民情’（民心向背）等若干‘模块’。太子执掌棋局，每岁须依据‘事件’（如北疆告急、漕运阻塞、江南水患、乃至宫内用度），分配有限之‘资源’（代表钱粮、人力、物料之筹码），做出决策。每一步决策，皆会引发棋局变化，影响各方‘数据’。”
他尽量用通俗的语言解释：“譬如，若将过多资源投入‘兵部’扩军，则‘户部’钱粮可能见底，‘民情’或因加赋而动荡；若一味满足‘宫内用度’，则‘工部’水利不修，遇灾则‘民情’大跌，乃至引发流民……此局之妙，在于让太子亲身体验，治国并非孤立行事，乃是一庞大‘系统’，牵一发而动全身。需通盘考量，权衡利弊，寻求最优之‘解’。此中蕴含之‘算法’与‘系统思维’，便是臣欲传授之‘格物’精髓。”
嘉靖听着，半阖的眼皮微微抬起，眸中闪过一丝兴味。这套说法，与他近年来愈发关注的“实效”、“数据”、“系统优化”不谋而合。让太子在虚拟的棋局上试错，总比在未来真实的朝堂上酿成大祸要强。
“准。”嘉靖吐出一个字，不再多言。
接下这烫手山芋，小满回到工部值房，立刻开始构思这架空的“治国模拟器”。他摒弃了所有复杂的公式和术语，将其设计成一个类似棋盘游戏的实体模型。
他制作了一块巨大的木质底板，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线条划分出代表各部门的区域。用不同材质和颜色的筹码代表金、银、粮、匠、民力等资源。又精心设计了数十张“事件卡”，涵盖了天灾、人祸、外患、内政等各类可能 scenario。还设定了一套简化的“反馈机制”：比如，在某地投入治水资源，则来年该地“民情”指数上升，若置之不理，则可能引发“流民”事件，消耗更多资源去平息。
数日后，在东宫一间僻静的书斋内，这场特殊的授课开始了。
太子朱载坖起初对这“游戏”颇感新奇，但当他面对棋盘上有限的资源筹码和第一张事件卡“北疆军报：蒙古犯边，边镇请拨饷银五十万两，增兵两万”时，立刻显出了犹豫和茫然。
“父皇……以往是如何处置的？”他下意识地想要求助成例。
小满平静地回答：“殿下，此局之中，您便是执棋者。需自行决断。”
太子纠结半晌，试图将所有资源都调往“兵部”。小满便依照规则，移动筹码，然后翻开了随之触发的连锁事件卡：“因饷银抽调过多，东南漕运修缮延期，漕粮延误，京师粮价腾贵，‘民情’减十。”“北方加征兵员，影响春耕，‘户部’次年粮税收入预估减两成。”
棋盘上，代表“民情”的刻度柱骤然下降，代表“户部”粮税的筹码也明显减少。太子的脸色顿时变了。
“这……这如何是好？”他有些慌了。
小满引导道：“殿下可试着回想，资源有限，是否必须全额满足边镇所求？能否部分满足，辅以其他策略？譬如，可否从‘宫内用度’中暂省部分，或令‘工部’加快研制更利之火器，以质量替代数量？”
太子似懂非懂，在接下来的“回合”中，尝试了不同的资源分配组合。时而因吝啬民生投入导致民怨沸腾，时而因过度建设而国库空虚，时而又因忽视边防而虚拟的“蒙古骑兵”长驱直入……
小满并不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在每次决策后，冷静地陈述其结果，引导太子自己去观察、去反思那棋盘上各项“数据”的联动变化，去理解“按下葫芦浮起瓢”的系统性困境。他将这称为“运行了一次决策代码，观察输出结果”。
渐渐地，在一次次“宕机”（局面崩溃）和“重启”（重新开始）后，太子朱载坖那原本茫然的眼中，开始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思考”的光芒。他开始意识到，赏赐后宫、修筑宫殿、犒赏军队、赈济灾民……这些看似独立的事务，背后都连着同一根叫做“资源”的脆弱神经。他开始尝试着，在有限的筹码间，寻找一个不那么容易导致全面崩溃的平衡点。
书斋外，嘉靖皇帝在一名内侍的陪同下，悄无声息地立于廊下阴影中，透过窗棂的缝隙，静静地看着室内的一切。他看着太子从一开始的无措，到后来的焦头烂额，再到最后那略显笨拙却已然开始的权衡尝试。
他没有进去，也没有评价。
直到小满告退出来，在廊下遇见皇帝，正要行礼，嘉靖却微微摆了摆手。他望着远处宫墙上方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沉默了许久，才用一种听不出喜怒的、极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
“这‘编程治国’……倒是有趣。总好过，让他真的去写那注定漏洞百出的……代码。”
说罢，不再看小满一眼，转身，沿着长长的宫廊，缓缓离去。那玄色的道袍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孤寂，却也透出一丝放下了某种执念后的、异样的平静。
小满知道，皇帝要教的，从来不是具体的权谋术数，而是最底层的系统思维。这棋盘上的模拟，或许无法让太子立刻成为明君，但至少，在他那混沌的认知中，播下了一颗名为“全局”与“权衡”的种子。
而这，或许就是这位沉迷长生半生的帝王，在意识到天命难违后，能为这个帝国，所做的最后、也是最深远的布局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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