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夏觉得自己在黑暗里漂了很久。
有时候冷得像赤身裸体躺在冰面上，有时候又热得像被扔进熔炉。破碎的梦境光怪陆离，一会儿是父母在阳光下朝她招手，一会儿是巨大的冰岩朝着她当头压下，一会儿又看到林征那双冷冰冰的眼睛注视着她。
她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却总是徒劳。
直到一股温和而持续的暖流，缓缓注入她的四肢百骸，驱散了那蚀骨的寒意。耳边那些混乱的噪音也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的、有规律的设备运行声，还有隐约的消毒水气味。
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光线刺得她眼睛生疼。
适应了好一会儿，视野才逐渐清晰。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纯白色的房间里，身上盖着轻便却异常温暖的保温毯，左腿被固定在一个透明的医疗支架里，传来阵阵酸麻，但并不剧烈疼痛。手臂上连着输液管，那暖流正是从这里输入的。
这里是……基地的医疗舱？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风暴、Z-7节点、冰缝、坠落、寒冷、绝望……还有最后，那道穿透黑暗的灯光，和那个将她从冰窟里拖出来的身影……
她得救了。
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她，让她鼻子发酸。
医疗舱的门无声滑开，一个穿着白色医护服、面容温和的女医生走了进来，看到她醒了，露出一个笑容：“苏顾问，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还……还好。”苏浅夏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喉咙像被砂纸磨过。
“你运气很好，‘猴子’找到你的时候，你核心体温已经低到危险值了，再晚一会儿……”医生没有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开始检查她腿部的固定器和生命体征监测数据，“左腿胫骨骨裂，不算太严重，但需要固定休养几周。主要问题是严重冻伤和体力透支，需要慢慢恢复。”
医生一边记录，一边看似随意地说：“林指挥来看过你几次，你一直没醒。”
苏浅夏的心猛地一跳。林征？他来看她？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医生又补充道：“哦，还有，你昏迷时一直紧紧抱着的那台便携终端，技术部门的人尝试修复了一下，说里面的数据……好像大部分都保存下来了。”
数据……保存下来了？
苏浅夏愣住了，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冲散了身体的虚弱。她冒险出去，不就是为了那些数据吗？竟然……真的成功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略显沉重的脚步声。苏浅夏的心跳莫名加速，下意识地攥紧了盖在身上的保温毯。
林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蓝色的作战服，脸上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目光落在她打着固定支架的左腿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才迈步走进来。
医生识趣地收拾好东西，轻声说：“你们聊，我就在外面。”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医疗舱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一时间安静得只剩下设备运行的微弱嗡鸣。
苏浅夏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着头，盯着自己放在毯子上的手，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她知道自己违反了规定，差点酿成大祸，还连累了救援队去冒险……
“数据，”林征先开了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技术部初步确认，Z-7节点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核心数据成功导出，包括关于三号预备区关键地层剪切模量的连续监测记录。这部分数据，对我们下一步的行动很重要。”
他没有提她违规外出，没有提救援的风险，开口说的，竟然是数据。
苏浅夏抬起头，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林征走到床边，从随身终端里调出一份报告，投射到床边的光屏上。“根据你回收的数据，结合我们之前的模型，工程部重新评估了三号预备区的开采方案，规避了三处潜在的高风险断层。预计能为‘深蓝’行动节省至少两周的勘探时间和避免一次可能的大型事故。”
他的语气依旧像是在做工作报告，但苏浅夏却从中听到了一丝……不同。那不是批评，也不是赞扬，而是一种纯粹的、基于事实的确认——确认她的冒险，是有价值的。
“我……”苏浅夏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道歉，或者解释，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你的行为，严重违反了安全条例。”林征话锋一转，目光终于落在了她的脸上，那目光很沉，带着审视，“在未获授权、且明知超出安全标准的情况下，擅自离开安全区域，将自己和救援人员置于极端危险之中。按照纪律，这足以让你被立刻解除职务，遣返回国。”
苏浅夏的心沉了下去，脸色更白了。果然，还是要追究责任……
“但是，”林征的下一句话，让她猛地又抬起了头，“考虑到你回收数据的重要性，以及……你当时的动机，是为了计划的整体推进。这次事件，暂不做纪律处分。”
他顿了顿，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没有下次，苏浅夏顾问。你的生命和你的知识，同样属于‘火种’计划的重要资产，不容许如此轻率地处置。”
他的语气很重，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可苏浅夏听着，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却仿佛一下子被挪开了。他没有否定她的初衷，他甚至……承认了她的价值，不仅仅是数据上的，而是作为“资产”的价值。
这种冷冰冰的认可，在此刻此地，却比任何温暖的安慰都更让她感到踏实。
“我……我知道了。对不起，林指挥，给你和大家添麻烦了。”她低下头，真心实意地道歉。
林征“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她的道歉。气氛再次沉默下来。
苏浅夏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那个……救我的队员，他……还好吗？”
“‘猴子’只是有些冻伤和体力消耗，休息两天就没事了。”林征回答，“救援队的所有成员，都会获得相应的表彰。”
“那就好……”苏浅夏松了口气。要是因为自己连累了别人受重伤，她一辈子都无法心安。
又是一阵沉默。林征似乎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他走到观察窗前，看着外面。风暴已经过去，天空呈现出一种暴风雨后的、清澈的深蓝色，极光如同轻柔的纱幔，在天际缓缓飘动。医疗舱的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你知道吗，”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在你失联的那四个小时里，基地的很多人，都没有休息。”
苏浅夏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山猫’的小队，是顶着能见度为零、随时可能车毁人亡的风险出去的。技术部门的人，为了捕捉你那台终端可能残存的微弱信号，几乎烧掉了三台高敏接收器的处理器。老周带着他的工程队，提前清理了返回路线上可能存在的积雪障碍……”
他没有看她，只是平静地叙述着。
“这个基地，这个计划，就像一台精密而脆弱的机器。每一个人，每一个环节，都至关重要。你的一次‘轻率’，牵动的是整台机器的神经。”
苏浅夏听着，眼眶微微发热。她之前只想到了数据和自己的责任，却忽略了她的行动，会牵扯到这么多的人，会让这么多人为她担惊受怕，甚至冒着生命危险。
“我……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她的声音带着哽咽。
林征转过身，看着她发红的眼圈，语气缓和了些许：“现在你知道了。所以，记住这次的教训。活下去，发挥你的价值，这才是你对这个计划，对……所有在乎你生死的人，最大的负责。”
在乎你生死的人……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层层涟漪。苏浅夏看着他，第一次在他那双总是冷静无波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以往的东西。那不是责备，也不是单纯的上级对下级的关怀，而是一种……更复杂的，带着沉重分量的东西。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但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我会的。”她迎着他的目光，郑重地点头，“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林征点了点头，似乎对她的回答还算满意。“你好好休息。关于三号预备区的数据，等你身体好一些，我们需要详细讨论。”他说完，便转身向门口走去。
就在他准备开门的时候，苏浅夏鬼使神差地叫住了他：“林指挥！”
林征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苏浅夏的脸有些发烫，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谢谢你……谢谢你派人来救我。”
林征看着她，看了好几秒钟，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过，快得让她无法捕捉。最终，他只是微微颔首，什么也没说，拉开门，走了出去。
医疗舱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苏浅夏靠在床头，望着窗外静谧而壮丽的极光，心里五味杂陈。后怕、愧疚、庆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抬起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胸口，那里，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着。
活着，真好。
而那个男人冷硬外壳下，不经意流露出的那一丝沉重与复杂，像一颗种子，悄悄落入了她劫后余生的心田。
无声，却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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