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夏在医疗舱里躺了三天。这三天，她感觉自己像个被精心维护的精密仪器。医生每天定时检查她的冻伤和骨裂恢复情况，护士送来搭配好的营养餐，连心理疏导员都来晃悠过两次，生怕她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老周抽空来看过她一次，拎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他偷偷藏起来的、压得有点变形的绿豆糕。“喏，老家寄来的，甜得很，吃了伤口好得快。”他咧嘴笑着，绝口不提救援那天的凶险，只絮絮叨叨说着基地里的趣事，哪个新来的工程师被南极风吹得哭爹喊娘，哪台“冰原泰坦”又因为润滑油冻住闹了脾气。
苏浅夏小口吃着绿豆糕，那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暖到了心里。她知道，这是老周笨拙的安慰。
林征没再来，但他的副官每天会准时出现，简短地汇报一下“火种”计划的进展，主要是“基因方舟”和“深蓝”行动的近况，语气公事公办，像是在完成一项固定流程。苏浅夏也不多问，只是安静地听，偶尔就自己专业领域提出一两个问题。
她感觉自己好像被纳入了一个严密的保护罩里，外界的风暴和喧嚣都被隔绝了。但这种平静，在第四天早上，被打破了。
那天她刚做完上午的复健，正靠在床上看“烛龙”系统里关于磷虾群落季节性迁徙的最新分析报告，医疗舱的门被敲响了。
进来的是林征的副官，脸色比平时更加严肃。“苏顾问，林指挥请您立刻到指挥中心一趟。”
“现在？”苏浅夏有些意外，她腿上的固定架还没拆呢。
“情况紧急。”副官言简意赅，同时示意身后的士兵推来了一辆轮椅。
苏浅夏的心提了起来。能让林征在她伤没好的情况下就叫她过去，肯定是出了大事。她没再多问，任由护士帮她坐上轮椅，被快速推向指挥中心。
指挥中心的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大屏幕上不再是南极的地图和数据，而是分成了好几个窗口，显示着不同角度的、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船只影像。那些船的样式和涂装，明显不属于“火种”计划的舰队。
林征站在指挥席前，背对着门口，身姿依旧挺拔，但苏浅夏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压迫感。“山猫”和王教授等人也都在，个个眉头紧锁。
“怎么回事？”苏浅夏被推到林征身边，低声问。
林征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定着屏幕。“美国人的船，‘麦克默多’号破冰船，搭载着‘北极星’科考队。还有俄罗斯的‘苏联英雄’号，上面有他们的‘白熊’小组。”他的声音像是结了冰，“另外，根据我们截获的零星通讯和卫星图像判断，日本和欧盟的船只也在附近海域活动，只是离得稍远。”
苏浅夏的心猛地一沉。这些名字，都是国际上极地科考领域响当当的角色，他们同时、而且如此接近地出现在这片原本只有“火种”计划活动的海域，绝不可能是巧合。
“他们想干什么？”
“表面理由是‘常规科考合作与数据共享’。”旁边的信息官冷哼一声，“但他们的航线，明显是朝着我们已标记的几处重点生物栖息地和能源预备区来的。尤其是美国人，他们的无人机昨天已经抵近到距离我们Z-9节点不到五公里的地方进行扫描。”
Z-9节点！那是继Z-7之后，另一个至关重要的地层监测点！
“我们尝试过警告和驱离，”负责对外联络的军官脸色难看，“但他们引用《南极条约》的科研自由条款，态度……很强硬。声称我们有义务分享‘不同寻常的大规模行动’的目的和部分数据。”
会议室里一片骂声。
“放他娘的屁！分享数据？等我们把家底都摊开，他们就能名正言顺地来分一杯羹了！”
“这是看我们动静太大，闻着味儿就过来了！想摘桃子？”
“妈的，肯定是之前风暴太大，我们的部分外围信号被截获了！或者是有内鬼……”
林征抬起手，制止了众人的骚动。他转过身，目光第一次落在苏浅夏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和审视。
“苏顾问，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无法用武力直接驱逐他们，那会引发不可控的国际冲突。但我们也不可能共享核心数据，那会彻底打乱‘火种’计划的节奏，甚至可能让末日预警提前泄露，引发全球性恐慌和混乱。”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你的气候模型，尤其是关于南极局部气候和洋流变化的短期预测，精度能达到多少？”
苏浅夏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他是想利用天时地利，用自然的力量，让这些“不速之客”知难而退，或者……给他们制造点真正的“麻烦”！
她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心脏因为紧张和一种莫名的兴奋而加速跳动。这不再是单纯的科研，这是在刀尖上跳舞，是利用自然之力进行的一场无声的博弈！
“给我十分钟！”她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操作轮椅冲到一台空闲的终端前，双手飞快地敲击起来。她调出最新的卫星云图、海洋浮标数据、以及她模型里关于这片区域的高精度子模块。
医疗舱里几天的“休假”并没有让她的脑子生锈，反而因为脱离了具体事务的纠缠，她对模型整体的把握更加清晰。此刻，所有的数据和逻辑在她脑海中飞速整合、推演。
指挥中心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看着那个坐在轮椅上、神情专注到发光的年轻女人。只有键盘敲击声和服务器运行的微弱嗡鸣在回荡。
林征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屏幕上那些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曲线和等值线图快速生成、变化，他的眼神深邃，不知道在想什么。
八分钟后，苏浅夏猛地停下手，抬起头，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可以！”
她指着屏幕上刚刚生成的一张未来七十二小时的海冰密集度和洋流矢量预测图：“根据模型推演，受前期风暴和一股隐秘的深层暖流残余影响，在未来四十八小时内，目标海域——也就是他们几艘船目前徘徊的区域，海冰会经历一个‘假性增厚’过程，表面看起来冰层变硬了，但底层结构因为温度梯度异常，会变得极其脆弱和不稳定！”
她将预测图放大，圈出几个关键点：“尤其是在这几个坐标点附近，模型显示存在极高的‘突发性冰裂’风险！冰裂的规模和时机，与潮汐力和特定频率的风压扰动高度相关。”
她又调出另一张图，是关于局地“冰雾”形成的条件预测：“同时，由于开阔水域与冰盖边缘的剧烈温差，在明天傍晚到后天凌晨，这片区域会形成持续时间超过十二小时的、浓度极高的冰雾。能见度将降至五十米以下，而且冰雾中会夹杂着大量的冰晶，对船只的雷达和光学观测系统造成严重干扰！”
她说完，看向林征，语气带着科学家的严谨，也带着一丝执行者的冷酷：“如果我们能‘引导’他们，在特定时间，进入这些高风险区域……”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了。
这不是主动攻击，这只是“自然现象”。至于他们会不会恰好撞上，那就看他们的运气和“引导”的艺术了。
“山猫”舔了舔嘴唇，眼中闪过一丝狼性的光芒：“这个好玩！我们可以用几架无人机，模仿某些‘有趣’的信号，或者干脆在他们附近搞点小规模的、合法的声学探测……保证让他们‘好奇’地靠过去看看。”
王教授有些担忧：“这……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闹出人命……”
林征沉默着，目光在苏浅夏提供的预测图和屏幕上传回的、那些外国船只耀武扬威的影像之间移动。他的手指在指挥台上无意识地敲击着，每一次敲击，都像是在权衡着天平两端的筹码。
几秒钟后，他停下了敲击。
“信息官，向‘麦克默多’号和‘苏联英雄’号发送‘例行性’安全通告，措辞模糊，提及该区域海冰结构复杂，存在‘不可预测’的风险。注意，不要提及任何具体坐标和模型数据。”
“无人机小队，按‘山猫’的方案，执行‘引导’任务。注意尺度，我要的是他们寸步难行，不是船毁人亡。”
“气象部门，密切关注冰雾发展，随时汇报。”
一条条命令清晰地下达，冷静而克制，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最后看向苏浅夏：“苏顾问，你留在指挥中心，实时监控模型与实际气象数据的吻合度，如有偏差，立刻修正。”
“是！”苏浅夏用力点头，感觉血液都在微微发热。
接下来的三十多个小时，指挥中心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棋局，而苏浅夏的模型，就是那张至关重要的棋盘。
她紧盯着屏幕，看着代表外国船只的光点，在“山猫”操控的无人机如同牧羊犬般的巧妙“驱赶”和下，一点点地、懵然不知地靠近那些被标记为红色的高风险区域。
第一次小规模的冰裂，发生在“麦克默多”号左舷约一公里处，崩裂的冰块虽然不大，但巨大的声响和腾起的水柱，显然让船上的美国人吓了一跳，船只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随后，如同苏浅夏预测的那样，浓得化不开的冰雾开始弥漫，屏幕上的光学影像很快变成了一片灰白，只能依靠雷达信号来追踪目标。
“苏联英雄”号似乎比较头铁，或者说对自己的破冰能力极度自信，依旧在缓慢向前摸索。然后，在第二天凌晨，最精准的时刻，它右侧的一片看起来厚实平整的冰面，毫无征兆地突然崩塌，出现了一条宽度超过十米的冰裂缝！虽然船只没有掉进去，但紧急规避的狼狈和随之而来的、更加谨慎的航行姿态，透过模糊的雷达信号都能感受得到。
与此同时，“火种”计划的舰队和运输船，则根据苏浅夏提供的安全航道建议，巧妙地利用冰雾的掩护，加速进行着物资的转运和部署，将一批批至关重要的设备和资源，运抵预定的位置。
看着屏幕上那些如同无头苍蝇般在冰雾和危险冰域中艰难徘徊的外国船只光点，再看看自家舰队高效有序的调动，指挥中心里压抑了好几天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一些，甚至有人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妈的，看他们还嘚瑟！”
“苏顾问这手天气预报，神了！”
林征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苏浅夏注意到，他紧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弧度。
他走到苏浅夏身边，看着屏幕上那两个被困在冰雾和危机四伏海域中的光点，淡淡地说：“他们至少会被拖在这里三四天。足够我们完成第一阶段最关键的部署了。”
苏浅夏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这一次，她没有躲闪。
窗外，南极的夜晚再次降临，极光如同胜利的旗帜，在澄澈的夜空中无声地飘扬。
这一局，他们赢了。用智慧和自然的力量，守住了这片冰原下，关乎文明存续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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