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表面冻结确认”的消息，像一块千年寒冰，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一座穹顶城市的心头。最初的震撼和恐慌过去后，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绝望开始弥漫。人们照常工作，领取配给，但眼神里少了之前被“光之宣言”点燃的光彩，多了几分认命般的麻木。
时间失去了意义。日出日落被恒定的人造光线取代，季节更迭被永恒的严寒冻结。只有指挥中心大厅墙上那个巨大的电子日历，还在固执地跳动着数字，记录着人类文明在这金属囚笼里，又一个“昼夜”的轮回。
【新纪元，第3年，第127天】
苏浅夏走在通往冰核藻培养基地的通道里，脚步声在空旷的金属廊道中回荡。三年了。基地的规模扩大了三倍不止，粗大的管道如同钢铁藤蔓，爬满了整个废弃热力交换区。培养槽里翻滚的绿色藻液，已经成为了穹顶城市能源和部分食物添加剂的重要来源。
它成功了，以一种粗糙而顽强的方式。
但它带来的改变，远没有当初想象的那么翻天覆地。能源危机依然存在，只是从“立刻崩溃”变成了“慢性失血”。食物依旧匮乏，藻蛋白饼干的滋味让人一言难尽。生活区的供暖依旧只是勉强维持在生存线上。
希望，似乎被拉成了一条细得几乎要断裂的线。
基地里，老周正带着几个年轻学徒检修一条主输送管道。老家伙头发白了大半，动作也不如以前利索，但骂起人来中气依旧十足。
“歪了！跟你说过多少遍，这个接口要对准卡槽！你当是拼积木呢？这漏一点那漏一点，咱们这点家底够你糟蹋的？”他敲着一个毛手毛脚年轻人的安全帽，唾沫横飞。
那年轻人缩着脖子，不敢还嘴。如今愿意学这些脏活累活的年轻人不多了，大部分更愿意去相对“干净”的农业区或者文职岗位。
苏浅夏走过去，递给他一杯用藻类残渣和少量真正茶叶泡出来的、味道古怪的“茶水”。
“歇会儿吧，老周。”
老周接过杯子，咕咚灌了一大口，抹了把嘴，看着眼前庞大的、轰鸣作响的培养系统，叹了口气：“苏顾问，你说……咱们这么拼命，到底是为了啥？就为了在这铁罐子里，多啃几年这玩意儿？”他指了指旁边一箱刚生产出来的、灰绿色的藻蛋白压缩块。
苏浅夏没有立刻回答。她也常常在深夜望着穹顶外永恒的冰雪，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是为了活着。可如果活着只剩下活着，那和外面那些被冻结的石头，又有什么区别？
她想起了林征说的“韧性”，那种在无尽黑暗中依旧能保持理智和工作的能力。这三年，她见到了太多这种韧性，也见到了太多韧性被磨灭的例子。
王教授上个月病倒了，积劳成疾，躺在病床上还念叨着他的藻类和基因样本。沈薇结婚了，和农业区的一个技术员，婚礼很简单，只有几个同事参加，但新娘脸上有着真实的幸福。也有更多的人，在日复一日的压抑中变得沉默寡言，或者因为一点点小事就情绪崩溃。
这座孤城，在维持着基本运转的同时，也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生锈”。
“为了星火。”一个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浅夏和老周回过头，看到林征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他依旧是那身笔挺的制服，但岁月的痕迹和沉重的压力，已经在他眼角刻下了细密的纹路。他手里拿着一份薄薄的、用再生纸打印的文件。
“林指挥。”苏浅夏和老周同时打招呼。
林征走到一个培养槽边，看着里面翻滚的绿色，目光深邃。“我刚从‘薪火档案馆’过来。”他扬了扬手中的文件，“那里收录了这三年来，各领域所有能找到的、新的技术突破和知识总结，哪怕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改进。”
他把文件递给苏浅夏。苏浅夏翻开，里面记录的东西很杂：有农业区关于某种耐寒马铃薯杂交的新数据，有材料部改进的一种合金冶炼方法，有医疗区对冻伤治疗的新理解，甚至……还有几首由幸存者创作的、描绘穹顶生活和内心挣扎的诗歌和画作，虽然稚嫩，却充满了真实的情感。
“这些东西，大部分现在看起来都没什么用。”林征的语气很平淡，“比不上多生产一升燃料，多收获一公斤粮食。它们不能吃，不能烧，甚至不能直接让谁感觉暖和一点。”
他抬起头，看向苏浅夏和老周：“但是，它们是人类文明还在思考，还在创造，还在感受的证明。”
“我们被困在这里，资源有限，必须优先保障生存。这没有错。”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但如果有一天，我们为了生存，放弃了思考，放弃了创造，放弃了记录我们的欢笑和眼泪……那么，就算我们靠着这些藻类和压缩饼干活了一千年，一万年，我们也早就不是‘人类’了。我们只是一群……会动的化石。”
他指向那庞大的、轰鸣的、为生存提供最基本保障的培养基地：“这里是根基，是保证星火不灭的燃料。”
他又指向那份薄薄的文件，以及文件背后所代表的，那座收集着所有“无用”知识和创作的档案馆：“而那里，才是星火本身。”
“燃料会烧尽，技术会过时，甚至这座穹顶城市，也终有毁灭的一天。”林征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金属和冰层，望向了不可知的未来，“但只要星火还在传递，只要后代子孙还能通过这些记录，知道我们是谁，知道我们曾经如何爱过，恨过，思考过，挣扎过……那么，人类文明，就还没有真正结束。”
老周似懂非懂地挠了挠头，但眼神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苏浅夏紧紧攥着那份文件，感觉纸张的边缘硌得手心生疼。她明白了。冰核藻，能源，食物……这些是让他们能“存在”下去的东西。而知识、文化、艺术、所有看似“无用”的思考和记录，才是让他们作为“人类”存在的东西。
存在，与存在。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我知道这很难。”林征看着苏浅夏，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托付，“在生存压力下，保留这些‘星火’需要付出额外的代价，会引来不解和非议。但我希望你能明白，并且……坚持下去。”
苏浅夏迎着他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她想起了自己那番“光之宣言”，那时她点燃的是求生的勇气。而现在，林征交给她的，是守护文明灵魂的使命。后者，或许更加艰难，也更加……伟大。
林征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说，转身离开了基地。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背负着整个文明的重量。
苏浅夏低下头，再次翻看手中那份文件。那一行行枯燥的数据，一首首青涩的诗歌，一幅幅简单的素描，此刻在她眼中，仿佛都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光芒。
它们像是散落在无尽黑暗中的，一颗颗渺小的星辰。
单凭一颗星，光芒微弱，随时可能被黑暗吞噬。
但若是千千万万颗星火汇聚在一起呢？
它们或许无法照亮整个寒夜，但至少，能为后来者指引方向，告诉他们——
在这片死寂的冰封王座之下，曾经，有一群不肯低头的灵魂，用自己的方式，燃烧过。
她抬起头，对老周，也对自己，轻声说道：
“走吧，还有很多活要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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