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队从变电站带回来的那份U盘,在指挥所的桌上摊了整整三天。
老工程师姓吴,戴一副用胶布粘着断腿的老花镜,灾前是市政设计院的总工。他把自己关在临时腾出来的工具间里,对着U盘里的图纸,一张一张地比对、计算、验算。工具间的墙上贴满了手绘的演算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公式和数据,墙角堆着啃剩的压缩饼干包装纸,地上散落着断掉的铅笔头。
第三天黄昏,吴工推门出来时,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花白的头发被汗黏在额头上,眼睛里布满血丝,可那眼神亮得吓人。
“能成。”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林征盯着他,没说话。
“暗河确实存在,坐标误差不超过五十米。净水装置的原理是对的,材料……”吴工从口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清单,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十几个项目,“缺这些,但能找到替代品。”
苏浅夏接过清单。她认得上面大部分东西:特种滤网、高压泵阀、紫外线消毒灯管……都是专业设备,别说末世,就是灾前也得从专门的供应商那儿订。
“替代品在哪儿?”她问。
吴工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最后停在工业区西南角:“这里,第七制药厂的净化车间。他们做无菌注射剂,用的过滤系统和我们要的……原理相通。”
制药厂在感染区深处。上一次去那边,是三年前一支十二人的搜救队,回来三个,疯了两个。
屋里静得能听见外面夯土的号子声。远处窝棚区飘来炊烟的气味——今天分发的是变异鼠肉干,得炖很久才能咬得动。
“我去。”王小铁说。
他站在门口,刚换完防,作战服袖子上还沾着没拍干净的墙灰。他说话时没看任何人,只是盯着地图上那个标记点,好像要把那个位置刻进眼睛里。
林征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向苏浅夏:“你觉得呢?”
苏浅夏没立刻回答。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正在加固围墙的工地。夕阳把工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些影子在夯土、搬砖、搅拌水泥,动作机械而重复,像一群不知疲倦的蚂蚁。
“需要多少人?”她问。
“六个。”王小铁说,“三个开路,三个搬运。制药厂里有推车,找到设备直接装车运回来,不停留。”
“时间。”
“天亮出发,天黑前返回。如果……”他顿了顿,“如果天黑前没回来,就不用等了。”
这话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说明天的天气。
林征走到地图前,手指沿着从基地到制药厂的路线移动。那条路要穿过三个感染者聚集区,跨过一条已经干涸的河道,最后进入制药厂所在的“旧工业园”——那里在灾变初期是重灾区,因为药厂的冷库里存着大量实验用的动物尸体。
“准备吧。”他说。
当夜无人入睡。
王小铁带着选出来的五个人在仓库里清点装备。撬棍、液压剪、防爆盾,还有三把从野狼帮手里缴获的土制喷火器——那玩意儿笨重,射程短,可对付密集的感染者群意外地好用。
“省着用,”王小铁检查着喷火器的燃料罐,“一瓶燃料烧不了两分钟。”
外面传来脚步声。羊角辫女孩抱着铁皮饼干盒站在门口,怯生生地看着他们。她身后是窝棚区的几个女人,手里捧着刚补好的作战服——针脚细密,补丁用的是从自己衣服上裁下来的布。
“听说你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女孩说。
王小铁蹲下来,让自己和她平视:“嗯,去找能让大家都喝上干净水的东西。”
女孩打开饼干盒。里面没有饼干,只有那些干枯的荠菜花瓣,还有她用彩纸新折的六只千纸鹤。纸是从李明远那儿要的作业本撕下来的,折得歪歪扭扭,但每个翅膀都折得很认真。
“妈妈说,这个能保佑人平安。”她把千纸鹤一只一只塞进每个人的口袋。
轮到王小铁时,她多放了样东西:那颗彩色玻璃珠。
“这个也给你,”她小声说,“要是……要是遇到小朋友,就送给他。”
王小铁攥着那颗还有孩子体温的玻璃珠,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黎明前最黑的时候,车队出发了。
三辆改装吉普,引擎声压得很低,像野兽在喉咙里压抑的低吼。车灯没开,全靠林征从基地最高点用手电打信号指路——长亮代表安全,闪烁代表危险,熄灭代表掉头。
苏浅夏站在了望塔上,手里握着信号手电。她看着那三对红色的尾灯在废墟间时隐时现,像三滴血慢慢渗进无边的黑暗里。
第一关是感染者聚集区。
王小铁选择的路绕开了主干道,从一片半塌的居民区里穿过去。车开得很慢,轮子小心地碾过碎砖和玻璃,发出细碎的咯吱声。两边楼房的窗户像无数双空洞的眼睛,有些窗户后面有影子在晃,但没冲出来。
“它们在睡觉。”开车的兵压低声音说。
不是睡觉。苏浅夏知道,是某种类似休眠的状态。感染者在没有刺激的情况下会进入低能耗模式,像冬眠的动物,可以这样待上几个月甚至几年。但只要一点声音、一点光、一点活物的气味,就会瞬间惊醒。
第二辆车碾到了一块松动的预制板。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废墟里,那声“咔嚓”清晰得像骨头断裂。瞬间,两边楼房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无数只虫子在同时爬行。
“加速!”王小铁对着对讲机低吼。
车队猛地冲出去,轮胎在瓦砾上打滑,甩起一片尘土。后视镜里,那些窗户里开始涌出黑影,起初几个,接着几十个,像黑色的潮水从建筑的每个缺口往外漫。
第三辆车慢了半拍。
一只感染者从二楼直接跳下来,砸在车顶上,金属车顶被砸出个凹坑。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车顶很快趴满了那些扭曲的身体,它们用指甲刮擦着车顶,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喷火器!”王小铁对着对讲机喊。
第三辆车的后窗打开了。喷火器喷出的火龙瞬间吞没了车顶,那些身体在火焰里扭动、抽搐,发出非人的尖啸。空气中弥漫开蛋白质烧焦的恶臭,混着柴油燃烧的黑烟,形成一股呛人的浓雾。
车队冲出居民区时,天边已经开始泛白。
干涸的河道横在面前。河床里没有水,只有龟裂的淤泥和搁浅的破烂。桥断了,得从河床直接开过去。
王小铁第一个下车探路。河床的淤泥看起来干了,可一脚踩下去,还是陷到了脚踝。他拔出脚,靴子上裹了厚厚一层黏土,沉得几乎抬不起来。
“得铺路。”他说。
车里没有铺路板,但有备用的防爆盾。六个人把盾牌拆下来,一块一块铺在淤泥上,组成条临时通道。盾牌在体重下微微下陷,但勉强能承受。
车开上去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第一辆顺利通过。
第二辆开到一半,左后轮压塌了盾牌,陷了进去。车轮空转,甩起的淤泥溅满了车身。王小铁和两个人跳下车,用撬棍撬,用手挖,硬是把车轮从淤泥里刨了出来。
他们的手被碎石割破了,血混着泥,糊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第三辆通过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
血月还在天边挂着,但阳光压过了它的红光,把废墟染成一片病态的金黄。制药厂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那是一片灰白色的建筑群,外墙剥落,窗户破碎,但结构还算完整。
厂区大门锈死了。
液压剪剪断锁链时,发出的声音在空旷的厂区里回荡。门推开时,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福尔马林和腐败气味的空气涌出来,呛得人直咳嗽。
净化车间在厂区最深处。
走廊里堆满了翻倒的推车和散落的文件,墙上贴着“无菌区域,请更衣”的标识牌,已经褪色发黄。地板上有一道长长的拖痕,从某个实验室一直延伸到走廊尽头,拖痕里混着暗褐色的污渍。
王小铁打了个手势,队伍分成两组,一组警戒,一组寻找设备。
净化车间的门是气密门,断电后卡死了。他们用撬棍撬开一条缝,里面涌出的空气冰冷刺骨——备用发电机居然还在运转,维持着冷库的低温。
车间里整齐排列着巨大的不锈钢罐体和管道,仪表盘上的指示灯有些还在闪烁。吴工清单上要的设备就在车间中央,是个两米多高的多层过滤系统,外壳上贴着“德国制造”的标签。
“搬。”王小铁说。
六个男人,搬一个半吨重的铁疙瘩。他们拆下推车,垫上滚木,用液压千斤顶一点点挪动。汗水湿透了作战服,在背上洇出深色的汗渍,每个人的脸都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
过滤器移出车间时,已经是正午。
阳光直射下来,晒得地面发烫。他们得在日落前赶回去,而回去的路……只会比来时更难。
装车时,王小铁看见药厂办公楼二楼的窗户后面,有张脸一闪而过。
不是感染者。是人的脸,苍白,瘦削,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只出现了一瞬间,就消失在窗帘后面。
他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那颗彩色玻璃珠,轻轻放在办公楼门口的台阶上。
如果那孩子还活着,如果那孩子敢出来捡。
回程的路上,他们被堵住了。
不是感染者,是塌方——一段高架桥的匝道整个垮下来,堵死了来时的路。绕路要多走十公里,穿过旧城区最密集的商业区。
那里是地狱。
王小铁在了望塔的望远镜里见过那片区域。街道上挤满了废弃的车辆,车里车外都是尸体,经过三年的风吹日晒,已经变成了木乃伊。感染者像蚂蚁一样在车辆间游荡,数量多到数不清。
“没得选。”他咬着牙说。
车队调头时,他看了一眼后视镜。制药厂在视野里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废墟的轮廓后面。台阶上那颗玻璃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彩光,像废墟里开出的一朵不合时宜的花。
旧城区比他们想象的更糟。
车根本开不动,街道完全被车辆残骸堵死。他们只能下车,用液压剪和撬棍硬生生开出一条路。进度慢得像蜗牛,每小时只能前进几百米。
而感染者,被声音吸引过来了。
起初是零星几个,从街边的商店里晃出来。接着越来越多,从各个角落涌出,汇成一股黑色的洪流。他们被包围了。
喷火器的燃料只剩一半。
王小铁让两个人抬着过滤器先走,自己带着剩下的人断后。火龙在狭窄的街道上左右横扫,在感染者群里烧出一条短暂的通道。可火焰一灭,后面的立刻又涌上来。
“快走!”他吼着,声音被火焰的咆哮声吞没。
抬过滤器的三个人在废墟间狂奔。过滤器太重了,他们的腿在发抖,肺像要炸开,可谁也没停下。拐过一个街角时,最前面的那个踩到了松动的井盖,整个人摔了出去,过滤器重重砸在地上。
他爬起来时,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骨折了。
另外两个人想扶他,他推开他们:“东西要紧!走!”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枪,背靠着墙坐下,用还能动的右手上膛,对着追来的感染者群开火。
枪声在废墟间回荡。
王小铁听见枪声时,就知道出事了。他留下两个人继续断后,自己往回跑。转过街角,看见那个兵背靠着墙坐着,身边已经倒下了七八具感染者的尸体,可更多的正从四面八方围上来。
他的弹匣空了。
王小铁冲过去,用喷火器最后一点燃料清出一片空地,拽起那个兵:“走!”
“过滤器……”
“在!”
另外两个人已经抬着过滤器跑到了街口。王小铁架着伤员,拼命往前跑。伤员的左臂软软地垂着,每一步都疼得直抽冷气,可他就是不吭声。
冲出旧城区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血月又升起来了,和夕阳挂在天穹的两端,像一对诡异的、永不闭合的眼睛。
最后一段路,所有人都到了极限。抬过滤器的人肩膀磨出了血,断后的人喷火器燃料耗尽,只能用撬棍和砍刀硬扛。王小铁架着伤员,自己的腿也被碎玻璃划伤了,每走一步,伤口就撕开一点。
基地的围墙出现在视野里时,天已经快黑了。
了望塔上,信号手电疯狂地闪烁——是危险信号。
王小铁回头,看见追兵来了。不是感染者,是人。十几个骑着改装摩托车的人,从废墟里冲出来,车头绑着砍刀,车尾喷着黑烟。
是野狼帮。
“快!”他嘶吼着,声音已经破了音。
基地大门缓缓打开,门缝里伸出一排枪管。可距离还有两百米,野狼帮的摩托车更快。
抬过滤器的两个人突然放下设备,转身举起枪:“你们先走!”
他们开火了。
摩托车队被迎头痛击,最前面的两辆翻倒在地。可后面的人很快分散开,从侧面包抄。子弹打在过滤器上,溅起火星。
王小铁拖着伤员冲进大门时,听见身后传来爆炸声——是那两个人中的一个,拉响了身上最后一颗手雷。
火光吞没了追得最近的三辆摩托车。
大门缓缓关闭,把爆炸声、枪声、摩托车的轰鸣声都关在了外面。过滤器被拖进来时,不锈钢外壳上布满了弹痕和刮痕,像经历了一场恶战的老兵。
王小铁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他的腿在流血,肩膀脱臼了,可他感觉不到疼,只是死死盯着那台过滤器,好像一眨眼它就会消失。
吴工带着人冲过来,仔细检查设备。老头的手在颤抖,但眼睛越来越亮。
“能用,”他反复说,“能用,弹痕没伤到核心……”
羊角辫女孩跑过来,她看见王小铁身上的血,眼圈一下子红了。她在他口袋里摸了摸,摸到了那只皱巴巴的千纸鹤。
玻璃珠不见了。
“送出去了。”王小铁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送给了一个……需要它的孩子。”
女孩愣愣地看着他,然后用力点头,眼泪掉下来,可她在笑。
过滤器被运往水塔方向时,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正照在基地的围墙上。墙上的弹孔、焦痕、新补的砖,都在那光里轮廓分明,像这片土地累累的伤疤。
可墙立着。
过滤器会装起来,暗河的水会引过来,干净的水会流进每个水龙头。
而他们还活着,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还能等着羊角辫女孩把荠菜种子种进土里,等着那些微小的、褐色的点,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清晨,破土而出。
夜风起来了。
风穿过围墙的缺口,穿过窝棚区的油灯光,穿过刚刚抬进水塔的那台伤痕累累的过滤器,发出低低的、像是叹息的声音。
而在地底深处,无人听见的地方,那条暗河还在流。
奔流不息,穿行在岩石与黑暗之间,等着被人发现,被人需要,等着某一天,涌出地面,滋润这片干渴了太久太久的土地。
打井的人回来了。
带着一身伤,带着死去的同伴,带着那台用命换来的过滤器。
可井,就要打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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