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菜花谢的那天,羊角辫女孩蹲在花坛边哭了整整一早上。
花瓣是半夜开始落的。先是边缘卷起枯黄的边,像被火燎过的纸,接着整片整片地往下掉。晨光里,那些细碎的白躺在焦黑的土上,白得扎眼,白得让人心慌。
女孩一颗一颗地捡,把花瓣放进铁皮饼干盒里。可花瓣太轻了,风一吹就跑,她追着风跑,摔倒了,膝盖磕在碎石上,血混着泥土糊了一裤子。
“它死了……”她抱着饼干盒坐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往下砸,“陈爷爷的花死了……”
苏浅夏把她抱起来,拍掉身上的土,没说话。只是牵着她的手走到花坛边,指着那根光秃秃的茎秆——花谢了,可茎还立着,在风里微微地晃,顶上结出了细小的、青绿色的籽荚。
“花会谢,”苏浅夏说,“但种子会留下来。”
女孩仰起脸,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种子……能再开花吗?”
“能。”苏浅夏握紧她冰凉的小手,“只要土还在,只要还有人记得浇水。”
正午时分,变电站方向的积水开始退了。
黑水像是被大地慢慢吸回去的,留下满地狼藉。淤泥有膝盖深,里面陷着各种各样说不清来路的东西:半扇扭曲的铁门、锈蚀的氧气瓶、塑料娃娃缺了胳膊的身体,还有本泡烂的《电工手册》,纸页黏在一起,一碰就碎。
王小铁带着人清理西墙外的淤泥时,铁锹挖到了硬东西。
是具尸体。
不是感染者的,是正常人的尸体,穿着化工厂的蓝色工装,胸前名牌还依稀可辨“赵卫国”三个字。尸体保存得异常完整,脸上甚至还带着某种安详的表情,只是皮肤泡得发白起皱,像在水里浸了太久的馒头。
最奇怪的是他怀里紧紧抱着的东西——个用防水布层层包裹的铁盒子,裹得那么紧,以至于王小铁不得不割开布料才取出来。
铁盒里没有食物,没有药品,只有厚厚一沓手绘图纸。
是化工厂的地下管网图。
图纸画得极精细,每条管道、每个阀门、每个检修口都标得清清楚楚,旁边还用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写着注释:“此处有备用电源”“2019年封堵”“小心硫化氢泄露”。字迹工整得像是印刷体,连笔画的顿挫都一丝不苟。
翻到最后一页时,王小铁愣住了。
那页画的不是管网,是条弯弯曲曲的、贯穿整个工业区地下的暗河。图边有行小字:“地下河,雨季最大流量30立方米\/秒,水质经检测可直接饮用——赵卫国,2022年8月14日。”
日期正好是灾难爆发前三个月。
“带回去。”王小铁把图纸小心卷好,“立刻。”
图纸摊在指挥所桌上时,所有灯都打开了。
林征、苏浅夏、老周、还有几个工程师围着桌子,谁也没先说话。空气里只有图纸翻动的沙沙声,和远处围墙施工的敲击声。
“如果是真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推了推眼镜,手指沿着暗河的标注线慢慢移动,“这里,还有这里,应该能找到出口。工业区地势西高东低,水往低处走……”
“出口可能在哪儿?”林征打断他。
老工程师的手指停在地图东边缘,一片标记着“废弃矿坑”的区域:“这里。上世纪七十年代开采过石灰岩,矿坑深一百二十米,后来改造成了雨水调蓄池。如果暗河确实存在,这里是最可能的出口。”
苏浅夏忽然俯下身,指着图纸某个角落:“这是什么?”
那是一行几乎被忽略的小字,写在暗河标注线的旁边:“实验性净水装置(未完成),坐标详见附录3,密码7412。”
附录3不在图纸里。
众人翻遍了铁盒的每个角落,只找到张被水泡得字迹模糊的便签,上面依稀能看出“控制室……保险柜……三号档案柜……”几个字。
控制室在变电站地下三层——正是启动泄洪系统时被淹的那个区域。
“水退了,”林征站起身,“立刻组织潜水队。”
潜水队是黄昏出发的。
说是潜水队,其实只有三个人:王小铁、侦察连水性最好的兵,还有个灾前在游泳馆当教练的幸存者。装备简陋得可怜——三套从消防站找来的老旧潜水服,橡胶已经发硬开裂;氧气瓶是工业用的,重得压肩;唯一的手电筒用防水袋裹了好几层。
变电站的入口像个巨大的伤口,黑黢黢地张着。积水退到膝盖深,水面漂着油污和泡沫,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彩虹色。王小铁第一个下去,冰凉的脏水瞬间浸透潜水服,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
通道里漆黑一片。
手电筒的光束切开黑暗,照出两边墙壁上斑驳的痕迹。水线退去的地方留着清晰的印记,显示水位最高时曾淹到天花板。墙上有抓痕,深深的、凌乱的抓痕,像是有人被水困在这里时绝望的挣扎。
游过第一个拐角时,王小铁看见了她。
是个年轻女人,穿着白大褂,背靠着墙坐在积水里。水只到她胸口,长发像海草一样在水面漂散。她仰着头,眼睛睁得很大,瞳孔已经涣散,可脸上却带着奇异的平静,甚至嘴角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她怀里抱着个防水实验记录本。
王小铁游过去,小心地取下本子。记录本的塑料封皮上印着“第三核电站环境监测中心”的字样,内页密密麻麻写满了数据,最后一页的日期停在三年前的四月三日——灾难爆发前一天。
本子最后夹着张照片。是这女人和一个小男孩的合影,背景是游乐园的摩天轮。照片背后有行娟秀的字:“给小辉:妈妈做完这个项目就回家,带你去吃冰淇淋。”
王小铁把本子塞进防水袋,继续往前游。
控制室的门半开着,被水冲得歪斜。里面一片狼藉,操作台翻倒在地上,屏幕碎裂,键盘的按键漂得到处都是。三号档案柜倒在墙角,柜门变形卡死了。
王小铁和另一个兵合力才把柜门撬开。
里面没有文件,没有图纸,只有个老式的机械密码锁保险箱,箱体锈蚀得很厉害,但锁孔还完好。王小铁试着输入“7412”,转盘“咔嗒”一声,锁开了。
箱子里只有一样东西:个U盘。
U盘装在真空密封袋里,袋子上贴着标签:“暗河水质分析及净水装置设计全案——赵卫国绝笔”。
潜水队返回地面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U盘被立刻插进指挥所唯一还能用的电脑。文件很大,加载了整整十分钟。当屏幕亮起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不只是图纸。
是完整的、详细的、每一步都配有视频教程的净水装置建造指南。从如何找到暗河入口,如何建造过滤池,如何铺设管道,到最后的消毒处理,每一步都清清楚楚。视频里,赵卫国的脸出现在镜头前,他看起来很疲惫,眼袋很深,但讲得很认真。
“如果你们看到这个视频,”他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讲一堂普通的技术课,“说明我已经不在了。但没关系,这套装置我测试过三次,成功率百分之百。材料大部分能在工业区仓库找到,清单在附件里。”
视频最后,他停顿了很久。
“我做这些,”他看着镜头,眼睛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是为了让谁记住我。只是觉得……人总得给后来者留点什么,对吧?”
他笑了笑,笑容很淡:“祝你们好运。”
文件里还有样东西:段音频。
点开时,先是阵沙沙的噪音,接着响起水声——不是雨声,不是流水声,是种低沉的、持续的、从地底深处传来的轰鸣。是地下河的声音。
声音被录得很清晰,能听出水流的湍急,能听出水拍击岩壁的回响,甚至能听出某种规律性的、像是心跳的搏动。声音持续了五分钟,最后渐渐淡去,消失在录音底噪里。
老周把这段音频放了一遍又一遍。
他闭着眼睛听,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节拍,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激动。“是活水,”他睁开眼,眼睛亮得吓人,“绝对是活水,这流量……足够供应整个基地!”
那天夜里,基地少有人入睡。
图纸被复印了十份,工程师们彻夜研究。材料清单被后勤部拿去比对库存,缺少的部分用红笔圈出来,天亮就要组织人去搜找。王小铁带人清理变电站入口的淤泥,为下次潜水做准备。
苏浅夏半夜起来巡视时,看见羊角辫女孩还坐在花坛边。
她抱着饼干盒,里面装满了干枯的荠菜花瓣。月光很亮,照得那些失去水分的花瓣像一片片薄薄的玉。
“阿姨,”女孩没抬头,“种子……什么时候能种?”
“春天。”苏浅夏在她身边坐下,“等天气暖和了,土松了,就把种子撒下去。”
“春天什么时候来?”
这个问题把苏浅夏问住了。
她抬起头,看着天上那轮永恒的血月。月光把云层染成暗红色,像永远也不会愈合的伤口。已经多久没见过真正的月亮了?多久没见过星星了?多久没见过……春天了?
“会来的。”最后她只能说,“只要我们还等着,春天就会来。”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从饼干盒里捏出粒种子——那么小,小得像粒尘埃,躺在她的掌心,几乎看不见。
“那我要等到春天,”她说,“把这颗种在陈爷爷旁边,这颗种在水塔下面,这颗……”她想了想,“种在窝棚门口,这样大家每天都能看见。”
苏浅夏看着她掌心里那些微小的、褐色的点,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是啊,春天什么时候来,没人知道。
但只要种子还在,只要还有人记得把它们种进土里,春天就永远在来的路上。
就像那条地下河。
它在无人知晓的地底奔流了千百年,穿过岩石,穿过黑暗,穿过死亡和废墟。没人看见它,没人听见它,可它就在那里,活着,流动着,等着有一天被人发现,被人需要。
凌晨时分,起风了。
风穿过围墙的缺口,吹过花坛里光秃秃的茎秆,吹得那些干枯的荠菜花瓣从饼干盒里飘出来,在夜色里翻飞,像一场迟来的雪。
女孩已经睡着了,头枕在苏浅夏腿上,手里还攥着那把种子。苏浅夏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工程师们讨论图纸的声音,听着这片废墟之上,人类还在继续的、微小而固执的心跳。
地下河在流。
种子在等。
而他们,这些被遗弃在世界尽头的人,还在想办法活下去,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久到足够看见种子发芽,看见荠菜再开花,看见——也许真的有一天——看见春天踏过血月,重新回到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
风大了些。
那些翻飞的荠菜花瓣被卷起来,越飞越高,飞过围墙,飞向废墟深处,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像信使。
带着生者给死者的消息,带着死者给生者的祝福,飞向无人知晓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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