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载堉所赠的那枚玉佩,温润地贴在张烨胸口,仿佛一枚无声的通行证。在他为那几件“贡品”耗尽心神、即将完成之际,世子府上的小厮送来了一封素雅请柬,邀他三日后赴城西“漱玉轩”参加一场文会雅集。
“漱玉轩”并非严府那般权贵云集之地,却是京城清流文士与不慕荣利的学者偏好的去处。临水而建,竹影婆娑,环境极为清幽。此次雅集由几位致仕返乡、德高望重的老翰林发起,主题便是“格物与雅趣”,正与张烨的“盘玩”理念不谋而合。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个跳出严府阴影、在真正懂得欣赏的圈子里树立“珠华阁”名号的机会。
张烨深知此行意义重大。他没有携带任何金银俗物,也没有选择那几件即将完工的沉香贡品,而是精心挑选了三件最能代表他当下技艺与思想的作品:
其一,是为朱载堉完成的“律吕精微”黄杨木计算尺,其上刻度精准,嵌有可滑动的音律标记,将数学与音律之美凝结于方寸之间。
其二,是一件“岁寒三友”青金石素面牌,材质本身如深海之蓝,未经繁复雕琢,仅以极简线条勾勒松竹梅风骨,突出材质本身的静穆之美。
其三,则是一件他自己最为得意的“灵犀”紫檀随形把件,完全顺应木料天然形态,仅在最关键处稍加琢磨,引出其内在的流云纹理,手感温润至极,诠释着“大巧不工”的境界。
三件作品,分别代表了“理”、“意”、“趣”,构成了张烨心中完整的“器物之道”。
雅集当日,张烨在陆刚的护送下前往“漱玉轩”。为免过于扎眼,陆刚并未入内,只在轩外寻了处茶摊等候,目光却时刻不离那雅集的入口。
踏入“漱玉轩”,一股不同于市井也不同于严府的清雅气息扑面而来。轩内陈设古朴,四壁挂着水墨字画,多是梅兰竹菊、山水清音。十余位文人模样的长者与中年士子散坐其间,或品茗清谈,或观画论道,气氛舒缓而高雅。朱载堉早已在场,见他到来,微笑着颔首示意,引他至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面前。
“南山公,这位便是晚生日前提及,于格物之道别有见解的张烨张先生。”朱载堉恭敬介绍,又对张烨道,“张先生,这位是陈南山陈老翰林,乃我朝理学大家,亦是此次雅集的东道。”
陈南山目光温和却深邃,落在张烨身上,带着审视与好奇:“载堉对你推崇备至,言你能以器载道,格木石而见真知。老朽甚是好奇。”
“陈老过誉,晚生惶恐。”张烨躬身行礼,态度不卑不亢,“不过是些匠人微末之思,登不得大雅之堂。”
寒暄过后,雅集渐入佳境。话题从经义文章,慢慢转向金石考据、琴棋书画。张烨大多时候只是静听,偶尔在问及时,才就器物鉴赏、材质特性发表一些见解,其言辞虽朴实,角度却往往新颖,引得一两位对器物感兴趣的文人侧目。
待到茶过三巡,朱载堉适时开口:“诸位,张先生不仅善于品鉴,更善于创造。今日携来几件小作,或可助兴,还请诸位方家斧正。”
众人的目光顿时聚焦在张烨身上。他从容起身,将三件作品置于轩中央一张铺着宣纸的长案上。
初时,并未引起太大波澜。文人雅士见多识广,珍玩古董亦不稀奇。然而,当有人拿起那件“律吕精微”计算尺,在朱载堉的演示下,明白其如何将繁复的音律计算化为直观的刻度滑动时,惊叹之声开始响起。
“妙哉!此物竟能将律吕之数,寓于方尺之间!非深通算学与音律者不能为也!”一位精通乐理的士子抚掌称奇。
接着,那件“岁寒三友”青金石牌,其纯粹的材质美感与极简的意境表达,获得了崇尚“淡泊”的陈南山老翰林的捻须微笑:“不尚雕琢,独尊材质,留白之处,反见精神。此子,懂‘意’。”
而当那件“灵犀”紫檀随形把件在众人手中传递时,引发的则是另一种感受。它没有固定的形制,没有华丽的纹饰,但握在手中,那无比贴合掌心的弧度,那温润如玉的触感,那仿佛自然生长而成的流云纹理,让人不由自主地静下心来,反复摩挲。
“此物…似无味,却有韵。握之掌心,烦虑渐消。”一位眉宇间带着些许愁容的官员把玩许久,不舍放下,“张先生,此物名曰‘灵犀’,可是取‘心有灵犀一点通’之意?”
张烨微笑答道:“正是。器物无言,却能通感。晚辈以为,最高明的技艺,是让器物本身‘活’过来,与使用者心神交融,记录彼此的时光。此即‘盘玩’之道,非为炫技,实为养心。”
“盘玩之道,养心…”陈南山老翰林重复着这句话,看向张烨的目光已大为不同,“以往只觉玩物丧志,今日听小友一席话,观此三物,方知器亦可载道,物亦能养性。小友乃是‘技近乎道’者也!”
此言一出,可谓极高的评价!连朱载堉都面露欣喜。在场文人纷纷点头,看向张烨的眼神不再是看待一个普通匠人,而是带着对一位有思想、有境界的“艺道同仁”的尊重。
“张先生,不知此‘灵犀’可否割爱?”
“张先生,这计算尺…可能定制?”
一时间,问询之声络绎不绝。“珠华阁”与张烨之名,在这场高规格的雅集上,可谓一鸣惊人。
张烨心中喜悦,却并未忘形。他从容应对,只道这些皆是心血之作,暂不出售,但“珠华阁”愿与同道中人交流切磋,若有需求,日后可慢慢商议。这番不急于求成的态度,反而更赢得了众人的好感。
雅集持续到日头偏西方散。张烨与朱载堉并肩走出“漱玉轩”,心情舒畅,仿佛连日的阴霾都被这场雅集的清风吹散了不少。
“张先生今日可谓大放异彩。”朱载堉笑道,“经此一会,‘珠华阁’在士林清流之中,算是立住脚跟了。”
“全赖世子殿下引荐。”张烨真诚道谢。
陆刚见二人出来,迎上前去,护着张烨离开。然而,就在他们转过街角,即将融入人流之时,陆刚的脚步微微一顿,眉头不易察觉地皱起,低声道:“张兄弟,有人跟着我们。从出‘漱玉轩’就开始了,脚步很轻,是个好手。”
张烨心头一凛,喜悦之情瞬间冷却。他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问:“能看出路数吗?”
“不像四海帮那些混混的架势。”陆刚目光锐利地扫过身后熙攘的人群,“更沉稳,更…像是宫里或者哪个王府里出来的探子。”
宫里的探子?张烨的心猛地一沉。雅集扬名带来的不仅是声誉,还有更深处、更不可测的目光的注视。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行,感受着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阳光依旧明媚,街市依旧喧嚣,但他的后背,却泛起一丝冰冷的寒意。
名声如同潮水,既能载舟,亦能覆舟。他今日在“漱玉轩”搅动了一池春水,却不知这涟漪之下,引来的究竟是欣赏的游鱼,还是…择人而噬的暗鳄。那道隐藏在人群中的目光,如同一个无声的警告,提醒着他,脚下的路,从无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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