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官监太监崔敏的座船，是一艘体型庞大、装饰却并不显奢华的官船，停泊在泉州港专供钦差使用的码头上，四周有兵丁肃立守卫，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张烨深知，以他商贾的身份，想要公然求见无异于痴人说梦。
“陆兄，那个钱掌班的行踪，摸清了吗？”张烨将希望寄托在另一个方向上。
陆刚点头，低声道：“摸清了。这厮嗜赌，每晚必去城南‘千金一笑楼’的后院私局，且好酒，尤爱绍兴花雕。身边常跟着两个市舶司的护卫。”
张烨眼中精光一闪：“好！就在这‘千金一笑楼’做文章。赵铁，你去弄两坛上好的三十年陈酿花雕，要快。”
是夜，千金一笑楼后院一处隐秘的雅间内，赌局正酣。钱掌班面前堆着些散碎银两，脸色泛红，显然已喝了不少。他今日手气不佳，正有些烦躁，忽见酒楼伙计又端上来两坛泥封陈旧的酒坛，谄笑道：“钱爷，这是隔壁一位仰慕爷的雅士，特意让送来给您助兴的。”
钱掌班一愣，掀开泥封，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扑鼻而来，正是他最爱的那口。“哦？何人如此懂事？”他斜眼问道。
伙计按照吩咐答道：“那位爷说，久闻钱爷大名，想结交一番，若钱爷不弃，愿过来敬杯水酒。”
钱掌班在冯保手下，虽有些权势，但毕竟是个太监，在外多受真正官员的表面恭敬实则轻视，此刻见有人如此“识趣”，又送上这等好酒，虚荣心得到满足，挥挥手道：“既如此，便请过来吧。”
片刻后，张烨一身寻常富商打扮，端着酒杯走了进来，笑容谦和：“在下京城张烨，久仰钱公公大名，特来拜会，冒昧之处，还望海涵。”他刻意略去了“掌班”之称，直接抬高到“公公”。
钱掌班眯着眼打量张烨，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见对方气度从容，出手阔绰，便也堆起笑容：“张先生客气了，请坐。”
几杯醇酒下肚，张烨只谈风月，不论正事，言语间对钱掌班在市舶司的“辛劳”与“权柄”恰到好处地奉承了几句，哄得钱掌班眉开眼笑。待到对方酒意上头，戒心渐去，张烨才仿佛不经意地叹道：“唉，说来惭愧，在下本是京城一安分商人，此次南下采办些木料，不想手下人不晓事，竟惹得冯公公不快，货物被扣，人也下了大狱，真是……唉！”
钱掌班酒意醒了两分，眼神闪烁起来：“京城来的？采办木料？莫非……你就是那个珠华阁的张烨？”他终于想起来了，严府那边打过招呼要“特别关照”的人！
“正是区区。”张烨坦然承认，脸上适时的露出愁苦与不解，“钱公公，在下实在不知何处得罪了冯公公，竟招致如此祸事？若能得公公指点迷津，在下必有厚报！”说着，袖中滑出一张早就备好的银票，面额不小，借着斟酒的机会，不着痕迹地塞入了钱掌班的袖中。
钱掌班捏了捏袖中银票的厚度，心中一动。严府是打了招呼，但好处是严府得的，他本人并无太多油水。眼下这姓张的如此“上道”，或许……他眼珠一转，压低声音道：“张东家，不是咱家不帮你，实在是……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啊。京城里，严小阁老那边……”
张烨立刻露出“恍然大悟”又“惶恐不安”的神情：“原来如此！多谢公公明示！只是……这，这该如何是好？那批货若长久扣着，在下资金周转不灵，怕是连孝敬公公您的余力都没有了……”他以退为进，暗示后续还有好处。
钱掌班贪念已起，沉吟道：“这事儿嘛，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关键在冯公公那里。不过……”他凑近了些，声音更低，“冯公公近日，正为给宫里采办的贡品发愁呢，尤其是陛下修道所需的上好香料，一直寻不着合心意的。你若能在这上面……让冯公公满意，或许事情就有转机。”
张烨心中冷笑，果然如此。冯保扣他的货，一方面是为讨好严世蕃，另一方面，恐怕也想趁机从他这里榨取更大的好处，比如能讨好皇帝的贡品。
“多谢公公指点！”张烨连忙拱手，“不瞒公公，在下对香道略有研究，手中恰好有一味家传秘方所制异香，或可入冯公公法眼。只是……在下人微言轻，如何能见得冯公公金面？还需钱公公代为引荐才好，事成之后，定有重谢！”
钱掌班看着张烨，又掂量了一下袖中的银票和未来可能的“重谢”，再想到若真能帮冯保解决贡品的难题，自己也能得份功劳，终于点了点头：“也罢，看你是个懂事的人。明日未时，你带上你的香，到市舶司衙门侧门等候，咱家找机会带你进去。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你的香不入冯公公的眼，那咱家也爱莫能助。”
第二天未时，张烨如约而至，只带了陆刚一人随行，捧着那个装有“沧海遗珠”香和熏香器具的锦盒。在钱掌班的接引下，他们穿过几重门户，来到了市舶司衙门后院一间颇为雅致的花厅。
冯保端坐主位，年约四旬，面白无须，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阴鸷。他并未穿官服，只着一身栗色杭绸直身，手里把玩着一对玉球。钱掌班谄笑着上前禀报。
“哦？家传秘香？”冯保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扫了张烨一眼，“如今自称有秘香的人多了，可十有八九都是欺世盗名之辈。你且点来，若有一丝俗气，休怪咱家不讲情面。”
张烨不卑不亢，行礼后，便按照之前的方法，将那套银质隔火熏香具摆开，取出一点“沧海遗珠”香丸，置于云母片上，引燃桌下早已备好的一小块银骨炭，开始隔火慢熏。
起初，冯保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但随着那清幽、醇厚、层次分明又空灵持久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他坐直了身体，脸上的慵懒之色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专注和惊异。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仔细品味着那香气中变幻的意境。
良久，他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盯着张烨：“此香……何名？”
“回公公，此香名为‘沧海遗珠’。”张烨平静回答。
“沧海遗珠……好，好名字！”冯保抚掌，眼中闪过一丝贪婪，“此香方，你是从何处得来？”
“乃祖上所传，偶然所得。”张烨含糊道。
冯保盯着他，忽然笑了笑，笑容里含义莫名：“张烨，咱家听说过你。珠华阁，是吧？在京城闹出不小动静。你这香……甚合咱家心意。这样吧，你那批被扣的木料，咱家可以做主发还给你。不过……”他话锋一转，“这‘沧海遗珠’的香方，你需得献给咱家，至于进献贡品之功，咱家也会在陛下面前，为你美言几句，如何？”
他不仅要香，更要香方！想要彻底将这能打动帝心的奇物掌握在自己手中。
张烨心知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他面露难色，躬身道：“冯公公厚爱，草民感激不尽。只是……这香方乃祖传之物，曾立誓不得外传。草民愿将手中现存的所有此香，连同这熏香之法，一并献与公公，助公公完成贡差。至于香方……还望公公体谅草民难处。”
他坚决不让出香方，只肯给出成品。这是在赌，赌冯保更看重立即能拿到贡品完成任务，而不是为一个未必能完全破解的香方与他彻底撕破脸，毕竟他背后还有朱载堉和若隐若现的徐阶。
冯保脸色沉了下来，手指用力捻着玉球，花厅内的气氛顿时凝固。钱掌班在一旁冷汗直冒，不停给张烨使眼色。
就在冯保即将发作之际，一名小太监匆匆入内，在冯保耳边低语了几句。冯保神色微变，看了张烨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他挥挥手让小太监退下，再次看向张烨时，脸上的怒容竟收敛了几分。
“罢了，”冯保忽然松口，“既然你有难处，咱家也不强人所难。香，咱家收下了。你那批货，稍后自己去码头提吧。至于你的人，泉州府衙那边，咱家会打招呼。”
张烨心中诧异于冯保态度的突然转变，那太监禀报了什么？但他面上不动声色，深深一揖：“多谢公公成全！”
离开市舶司衙门，张烨与陆刚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事情竟如此顺利？冯保最后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当他们回到客栈，准备去码头提货时，赵铁又带来了一个消息：内官监太监崔敏的船队，已于今日清晨，悄然离开了泉州港，北上回京了。
张烨怔住，忽然明白了。冯保态度的转变，定然与崔敏的突然离开有关！很可能是崔敏在离开前，不知通过什么方式，向冯保传递了某种信息，或许是暗示他知道此事，或许是别的什么……让冯保心生忌惮，这才不得不放了他一马。
徐阶的暗中影响力，或者说，嘉靖帝对“沧海遗珠”香可能存在的关注，已经开始在看不见的地方发挥作用了。
货物顺利取回，周管事也被释放，虽然虚惊一场，人有些憔悴，但无大碍。南下的危机似乎暂时解除。然而，张烨看着重新到手的名贵木料，心中却没有多少喜悦。
冯保虽然放过了这次，但夺香方之心未必已熄。严世蕃的威胁依然如芒在背。而崔敏的悄然离去，带着他进献的“沧海遗珠”香直返京城，又将给波谲云诡的朝局，带来怎样的变数？
他不敢耽搁，立刻下令队伍整顿行装，尽快押送货物北返。泉州虽好，却非久留之地。
就在张烨的船队即将驶离泉州港的那一刻，他站在船头，回望这片带来危机与转机的土地，却看到一艘快船正飞速向他的座船靠拢，船头立着一人，正是那钱掌班，他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笑容，手中高举着一封书信。
“张东家，留步！冯公公有信在此！”
（第二十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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