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掌班的快船如离弦之箭，迅速靠拢。他站在船头，脸上那古怪的笑容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映衬下，显得有几分诡异。他高高举起一封缄口的书信，扬声道：“张东家，留步！冯公公有亲笔信在此，嘱托务必交到东家手上！”
张烨心中警铃大作。事出反常必有妖。冯保刚刚放行，转眼又派人追来送信，绝非只是为了客套。他示意船工放缓速度，让钱掌班的船靠得更近些。陆刚的手已悄然按在腰后，全身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有劳钱公公。”张烨站在船舷边，并未伸手去接，只是平静地看着钱掌班。
钱掌班将信递过，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冯公公说了，此前些许误会，皆因下面人办事不力，望张东家海涵。公公甚爱东家所赠之香，特修书一封，一是致谢，二来嘛……也是预祝东家一路顺风，生意兴隆。”他特意在“一路顺风”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张烨接过那封沉甸甸的信，指尖触及信封，感受到一种特厚宣纸的质感。他不动声色地道谢：“多谢冯公公美意，钱公公辛苦。”
钱掌班不再多言，拱拱手，便令船夫调头，快船很快消失在港口的船舶之中。
回到舱内，张烨拆开信。信的内容看似客气，无非是重复了钱掌班的口信，强调“香甚得吾心”，望“前嫌尽释”，并预祝行程顺利。然而，张烨的注意力却被信纸本身吸引——在信纸右下角，一个极不起眼的位置，用某种无色药水写着一行小字，需对着光线仔细辨认才能看清：
“漕船三艘，黑旗为号，瓜洲渡口。慎之。”
张烨瞳孔骤然收缩！这是一封示警信！冯保在用这种隐秘的方式告诉他，归途之上，在瓜洲渡口，有人设伏！三艘漕船，黑旗为号……这是水匪，还是……冒充水匪的官兵？严世蕃的手，竟然能伸到运河漕运之上？
冯保为何要这么做？是出于对严世蕃的某种不满？还是因为崔敏的干预让他觉得张烨背后水太深，不想彻底得罪死？抑或是，他仅仅是不想张烨死在他的地盘附近，惹来麻烦？
无论如何，这封示警信，价值千金！
“改变航线，不走运河，我们沿海路北上，至山东登州上岸，再转陆路回京！”张烨立刻做出决断。虽然海路风险亦不小，且耗时可能更长，但总比明知有埋伏还要硬闯龙潭虎穴要好。
船队调整方向，驶入茫茫东海。海风浩荡，波涛起伏，与内河的平稳迥然不同。多数船员和水手都是河船出身，面对海浪颠簸，颇有些不适应。张烨站在甲板上，望着无边无际的蔚蓝，心中并无多少轻松。冯保的示警如同阴影，笼罩在归途之上。
数日后，船队绕过长江口，继续北上。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并未遇到预料中的海盗或官船刁难。然而，就在接近山东海域时，了望的水手突然发出警报：“后方有船追来！三艘！速度很快！”
张烨心中一凛，与陆刚快步登上船尾楼眺望。只见天际线上，三个黑点正迅速变大，果然是三艘船！看形制，并非官船，也非寻常商船，船体狭长，帆幅巨大，显然是追求速度的快船，船头上隐约可见飘荡的旗帜——竟是黑色的！
“是它们！他们竟然追到海上来了！”陆刚脸色铁青。对方显然料到了他们可能改变路线，甚至可能在他们离开泉州时就已经盯上了。
“备战！”陆刚怒吼一声，船上所有护卫，包括那些退役老兵和赵铁带来的伙计，纷纷拿起武器，弓弩上弦，准备迎敌。
那三艘黑旗快船速度极快，如离弦之箭般包抄过来。船上人影绰绰，手中兵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呼喝声随着海风隐约传来，充满了杀气。
“放箭！”陆刚看准距离，一声令下。
嗖嗖嗖——！珠华阁船上的弩箭率先射出，如同飞蝗般扑向追来的快船。对方显然也早有准备，举起藤牌遮挡，同时以更密集的箭矢还击。一时间，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双方不断有人中箭倒地。
“靠帮！跳过去！”黑旗船上的头目大声呼喊，试图利用速度优势贴近，进行接舷战。
“绝不能让它们靠上来！”张烨深知己方人少，一旦被对方登船，后果不堪设想。他指挥水手操舵，努力与敌船保持距离，同时令护卫们将早已准备好的火油罐点燃，奋力投向试图靠近的敌船。
轰！一艘黑旗船的船帆被火油点燃，迅速蔓延开来，船上顿时一片混乱。另两艘船见状，攻势稍缓，但仍死死咬住不放。
海战激烈异常，箭矢、火光、呐喊、惨叫交织在一起。珠华阁的护卫们凭借陆刚的训练和精良的装备拼死抵抗，但对方人数占优，且悍不畏死，形势渐渐危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海平面上，突然出现了一支庞大的船队！旌旗招展，船体高大，看旗号，竟然是登州水师的巡逻舰队！
“是官军！官军来了！”珠华阁船上爆发出阵阵欢呼。
那三艘黑旗快船显然也发现了水师舰队，顿时慌了神。他们再胆大妄为，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与朝廷水师对抗。领头船只打出一个唿哨，三艘船立刻放弃攻击，调转船头，如同丧家之犬般向着远海飞速逃窜。
登州水师的旗舰靠近过来，一名将领站在船头询问情况。张烨连忙出面，只说是遭遇海盗袭击，幸得将军及时救援。他并未提及黑旗和可能的官匪勾结，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将领查验了珠华阁的路引和货单，见是正经商船，又有京城背景，便也未多深究，派了两艘小船护送他们直至登州码头。
踏上坚实的土地，众人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清点下来，此战护卫伙计伤亡十余人，货物也略有损失，但核心的木料和人员大体无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在登州稍事休整，补充给养和人员后，张烨不敢久留，立刻雇佣可靠车马，押送着货物，走陆路星夜兼程赶往京城。
一路无话。当熟悉的北京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所有人都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回到珠华阁，苏婉清见到众人平安归来，尤其是看到那些珍贵的木料，激动得眼圈发红。她迅速安排人手卸货入库，打理一切。
然而，张烨还来不及喘息，苏婉清便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东家，您离京这段时间，宫里出大事了！陛下……陛下用了崔公公带回的‘沧海遗珠’香，龙颜大悦，竟连续三日于丹房静修时焚用，还开口询问此香来历！司礼监和御用监的人正在暗中追查献香之人！”
张烨心中一震。帝心果然微动！但这消息传播的速度和引起的关注，似乎超出了他的预期。
更让他心惊的是苏婉清接下来的话：“而且，近日京城流传着一个说法，说那异香并非世子进献，而是出自……出自我们珠华阁！还说东家您手握能沟通仙凡的秘方，这才引得严府觊觎，之前种种风波，皆源于此！”
张烨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这流言恶毒无比！不仅将他和他好不容易建立的珠华阁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更隐隐将皇帝的目光直接引到了他的身上！这背后，定然少不了严世蕃的推波助澜！
献香之功，瞬间变成了怀璧之罪！严世蕃这是借皇帝之势，要将他架在火上烤！
就在张烨消化着这惊涛骇浪般的消息时，门外传来伙计急促的通报：“东家，宫里的天使到了！带着旨意，指名要见您！”
来得太快了！
张烨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该来的，终究来了。是福是祸，他已无法逃避。
（第二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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