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纹铁矿石样本的发现,如同在平静的将作监投入了一颗巨石,激起了前所未有的狂热与焦虑。最初几日,几位老匠宗和云湛培训的核心匠人们,还沉浸在发现“神铁”的激动之中,各种测试、分析、文献考证紧锣密鼓。
然而,随着初步测试结果的汇总,狂热迅速降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困惑与挫败。
“侯爷,此铁……此铁简直非人间之物!”头发花白、在将作监锻铁一辈子的陈大匠,捧着一块星纹铁原矿石,双手都在微微颤抖,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我等已用尽各种炉温尝试——寻常的竖炉、您改良的聚元炉、甚至仿造前朝记载的‘地穴堆烧法’……炉火加至最旺,鼓风至极限,寻常精铁早已化为铁水,可这星纹铁……只是表面微微发红软化,内里却依旧坚硬如初!根本达不到熔化的温度!”
另一位擅长淬火的老匠人补充道:“即便勉强将表面烧至暗红,用重锤锻打,其变形也极其困难,且极易开裂!锤击之时,火星四溅,其声如击金石,反震之力令人虎口崩裂!我等尝试了数十种不同的淬火介质——清水、盐水、油脂、乃至尿液,皆无法使其内部结构发生显着变化,淬后硬度虽有提升,但脆性也大增,轻轻一拗即断,远不如传说中‘削铁如泥’的神异。”
“还有这前朝的残片,”第三位匠人指着那几块锈迹斑斑却依旧坚硬的碎片,“其锻造工艺更是匪夷所思。我等仔细研磨观察,其星纹并非浮于表面,而是深入肌理,均匀分布,仿佛天生如此。这等工艺,绝非寻常锻打叠焊所能成就,倒像是……像是铁水自然凝结时便生成了这般纹理!可这铁水,又从何而来?”
将作监最顶尖的匠人们集思广益,翻阅了所有能找到的前朝典籍、道家丹书、乃至西域传来的零星记载,尝试了各种或正统或偏门的方法:加大炉膛、使用更优质的木炭甚至尝试少量石炭(煤)、改变鼓风角度和强度、在矿石中添加石灰石或萤石等助熔剂、甚至尝试用“阴阳炉”对烧……结果无一例外,全部失败。那暗沉闪烁着星芒的矿石,仿佛带着某种傲慢的诅咒,冷眼旁观着凡人徒劳的努力,岿然不动。
连续十余日的失败,耗尽了匠人们的热情与体力,也耗尽了库房不少优质燃料。一种沉重的、近乎迷信的恐惧开始蔓延。有老匠人私下嘀咕,说这“星纹铁”乃天外神物,非凡火能融,恐需“天火”或“真火”方可;更有人联想起前朝武帝末年,天下大乱,星纹铁随之绝迹的传说,暗指此物重现或非吉兆。
流言蜚语,悄然传出将作监的高墙。
消息自然无法瞒过宫禁。当齐王李景睿将匠人们的困境如实禀报给病体稍愈、勉强能处理政务的皇帝李昀时,这位雄才大略却也日渐衰老的帝王,眼中第一次对那传说中的“神铁”,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失望,是必然的。本以为天赐神物,可强军固国,孰料竟是看得见、摸得着,却用不了的镜花水月。
然而,更深层的心思在转动。星纹铁的神异与难以驾驭,反而更印证了其“不凡”。若真能将其化为己用,打造出的神兵利器,或许真能扭转北疆乃至未来战局的态势。这对于一生致力于开疆拓土、稳固社稷的李昀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更微妙的是,此事牵扯到如今风头最劲、却也最让他心存一丝复杂审视的云湛。云湛能解决吗?若他能解决,固然是大功一件,但其能力与掌控的资源,是否又太过惊人?若他不能解决……这“神铁”之谜,又该由谁来解?朝中还有何人,有这份能耐?
沉思良久,皇帝李昀缓缓开口,声音虽显中气不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星纹铁,国之重器,天赐祥瑞,岂可因一时困阻而轻弃?传朕旨意——”
殿中侍立的宦官、齐王、以及几位被召来议事的重臣,皆屏息凝神。
“将此星纹铁之特性、及将作监所遇难题,明发天下!诏谕各道、州、县,广求贤才。凡匠作高人、隐逸奇士、博学鸿儒,不拘出身,不限地域,若能献上熔炼、锻造星纹铁之有效良法,经将作监验证属实者……”
皇帝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封——侯!”
“封侯”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殿中每个人心头!
封侯!非军功、非累世勋戚、非救驾大功,仅凭一匠作之法,便可封侯!这在极为重视军功与出身的靖朝,几乎是破天荒的恩赏!其诱惑力,足以让任何自认有才之士疯狂!
“陛下圣明!”齐王李景睿率先躬身,心中却是微微一紧。他明白,父皇此举,既是为了集思广益解决难题,也未尝不是一种制衡——将解决问题的希望,从云湛一人身上分散开来,避免其因再立奇功而权势过盛。
其他重臣心思各异,但面上皆是一片恭领圣旨的模样。
诏书以最快的速度颁行天下,通过驿站、官府布告,迅速传遍靖朝疆域。内容简明扼要:西北发现前朝神铁“星纹铁”,然其坚不可熔,韧不可锻,特此悬赏,求熔炼锻造之法,验证有效者,封侯爵,赏万金!
永京城内,顿时沸腾!
封侯的诱惑太大了!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人人都在议论这“星纹铁”和那前所未有的赏格。有惊叹神铁之奇的,有羡慕封侯之赏的,更有无数自认身怀绝技或异想天开之人,摩拳擦掌,准备一试。
将作监的门槛,几乎在诏书颁下的第二天就被踏破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手持各地官府的引荐文书或自称的“秘法图册”,纷至沓来。有衣衫褴褛的老匠人,有身着道袍的炼丹术士,有操着异地口音的商贾,甚至还有几个自称梦得神授的乡野狂生……将作监不得不临时设置审核处,由几位老匠宗和云湛指派的得力吏员先行筛选,剔除那些明显荒诞不经的提议,再安排条件有限的初步试验。
然而,几日下来,审核处堆满了五花八门的“秘方”“奇术”,诸如“以童男童女之血淬火”“于月圆之夜子时开炉”“用东海蛟龙涎为助熔剂”“需配合上古失传咒语”……绝大多数荒唐可笑,偶有几份看似有理的,经过简单验证,也尽数失败。
希望与失望交替,将作监内外弥漫着一种焦躁而怪异的氛围。
宜城侯府,书房。
云湛面前摊开着星纹铁所有的测试数据、矿石样本、以及那些前朝残片的研磨分析图。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图纸上划过。
物理硬度极高,熔点异常高,锻造性能极差……这显然不是普通的铁矿。联想到“星纹”纹理和传说中的“陨星”来源,一个猜想在他心中愈发清晰:这很可能是一种天然的高镍铁矿,或者含有其他高熔点难熔金属(如铬、钨等)的特殊合金矿!镍含量高的钢铁,本就以高强度、高韧性、耐腐蚀着称,但加工难度也极大,尤其是在这个缺乏高温冶炼手段的时代。
“封侯……”云湛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弧度。皇帝的悬赏,既是对难题的重视,也像是一道无声的考题,或者……一道紧箍咒。如果他解不开这个谜题,那么“点石成金云财神”“巧夺天工云少监”“活神农”的光环,恐怕会黯淡不少。而如果他解开了……封侯之赏固然荣耀,但随之而来的猜忌与压力,恐怕也会倍增。
更重要的是,他几乎可以肯定,太子一党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必定会利用“星纹铁难题”,大做文章。
正思忖间,林薇薇端着一碗参汤轻轻走进来,脸上带着担忧:“外面都在传这‘神铁’之事,沸沸扬扬。我听说,将作监那边,什么古怪的人都去了。你……有头绪了吗?”
云湛接过参汤,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有些猜想,但需要验证,而且……可能需要一些非常规的方法和材料。”他想到了提高炉温的可能途径——改进鼓风机?尝试焦炭?或者……寻找更高效的耐火材料,建造更高温度的反射炉或坩埚炉?甚至,考虑利用化学反应(如铝热法)来获得超高温?但每一条路,都充满未知和风险。
“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小心。”林薇薇握住他的手,“如今盯着你的人太多了。成功了,是众矢之的;失败了……恐怕也会有无数人落井下石。”
“我明白。”云湛反手握住她,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就在这时,福伯匆匆进来,脸色有些凝重:“侯爷,工部赵文渊尚书派人递来口信,说太子殿下刚刚向陛下进言,认为星纹铁乃国之重宝,熔炼之事不宜只赖将作监一司,建议由工部牵头,召集天下能工巧匠,举行‘熔铁大会’,公开比试,集众之长,以破难关。陛下……似乎意动。”
云湛眼神一凝。
“熔铁大会”?公开比试?这听起来冠冕堂皇,实际上却是要将他和将作监置于天下人的目光审视之下,将技术难题彻底公开化、政治化!届时,各方势力必定掺杂其中,浑水摸鱼,构陷嫁祸,防不胜防。太子这一手,果然毒辣!
“知道了。”云湛沉声道,“替我回复赵尚书,云湛谨遵上意。无论‘熔铁大会’是否举行,将作监必当竭尽全力,攻克难关。”
福伯退下后,云湛走到窗前,望着阴沉的天空。
神兵之谜,如同一座横亘在前的高山。翻过去,或许是更广阔的天地,也可能是更险峻的悬崖。
而山脚下,早已聚集了无数或期待、或嫉恨、或心怀鬼胎的看客。
这场由“星纹铁”引发的风暴,才刚刚开始。而他,已无路可退,只能迎难而上。
他回到书案前,铺开新的纸张,开始勾画一种结构更为复杂、理论上能获得更高炉温的“热风反射炉”草图,并在旁边列出了几种可能需要寻找或试制的特殊耐火材料和可能的助熔剂清单。
无论前路如何,解决问题的关键,终究在于技术本身。
他必须,也只能,相信自己的知识与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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