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雨蓄势已久,犹如万千条水蟒,自天际奔腾而下。云朔和润青两人挤在一把伞下,只一小段路,衣衫已湿透大半。
润青在亭子前停下脚步,挺身站定,抬手用衣袖拭去额前湿发间滴落的水珠,举头凝视着横匾上的题字。
“对月临风。”他轻声念道,又咕哝了一句:“今宵有风无月,一定是仙君又喝醉了,忘了点灯。” 说完,自顾自地绽了一个清亮柔和的笑。
在云国的传说中,醉月仙君掌管月亮圆缺,亦主宰人间姻缘。因为月宫清冷寂寞,时常手持一壶千年桂花酿,在月光下的高山之巅独酌。
传说他饮酒时,月亮的轮廓会变得朦胧,醉后每每以云线雨丝牵系有缘人。仙君常道:“月有盈亏,酒有浓淡,缘有深浅,俱是天意;对月独酌,醉瞰人间,梦里牵缘,皆为乐事。”
云朔收起自己的雨伞快步冲进亭子,看到润青整个人都快湿透了,却还把他的伞宝贝似的护在怀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宁可被雨淋,都不愿意撑伞?”
“伞贵。”
云朔哭笑不得:“你的伞贵,我的伞就是便宜货了?”
徐润青嘿嘿笑了两声,小心翼翼地将伞放在一旁干燥的石凳上,这才放心地抖了抖湿透的衣衫,水珠顺着睫毛尖儿滴落,瞧着怪让人心疼的。他刚想找个地方歇脚, 突然愣住了——亭子里已有一人倚在鹅项靠上,正凝神望向自己。
那张脸瞧不真切,只闻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沉郁酒气,混杂着幽微的荷叶香。
虽半卧着,却不掩其身量高大,没有戴冠,只以一根飘带将发髻束起,手中把玩着一个绘有骆驼纹样的扁圆酒壶,拢着一袭深色交领长袍,腰间松松地系着束带,一身的落拓风流。
身后是斜斜交织的雨线,与影影绰绰连天漾动的荷叶。
润青瞥了云朔一眼,云朔向着那男子拱了拱手,语气却十分清冷:“今日之事多谢端珵兄解围,不过那件东西乃在下贴身之物,还请阁下物归原主。”
端珵不疾不徐道:“东西我自然会还你。不过眼下雨还未停,不知二位可有雅兴与在下小酌几杯?”
亭外雨势渐缓,疏落的雨点宛如玉珠洒在荷叶上,声音甚是清脆顺耳。
那不就是白天在外城门前遇到的那位司辰大人么?
云朔冷冷道:“多谢司辰大人美意,只是明日还要应试,今夜不便久留。不如先将东西归还,改日有缘再叙。
端珵轻拍额头,歉然道:是在下疏忽了,竟将云朔兄此等大事忘了,实在失礼,还望海涵。
他却闭口不谈归还之事,转而饶有兴致地看向润青:“若我没记错,路引上写着你的名字是徐润青,对吗?”
润青道:“正是,在下草字扶樱,取雨润青禾,风扶垂樱之意。”
“尊亲好雅致。”端珵不吝赞美。
云朔用余光凌厉地扫了荀端珵一眼,眼神中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
“是我先生起的,我没有爹娘。”润青对云朔的反应浑然不觉,继续认真回应道:“先生希望我有一日能妙手生春,为百姓消灾祛病。这名字无关风月。”
“是在下唐突了。方才你说今宵有风无月,但在下以为,只要有了能点染这孤寥夜色之人,这亭子便就有了风月。只可惜眼下荷花尚未绽放。扶樱,你得闲时多来几回,便能领略这延莲池的妙处了。”端珵昂首抿了一口酒。
云朔终于在一旁忍无可忍道:“我看这会儿雨势也缓了,待会儿恐怕还要下大。我那样东西值不了几文钱,司辰大人若喜欢尽管拿去便是,何必拿我们这些平民子弟消遣。我俩就不妨碍兄台在此处吟风弄月了。走吧!”
他撑起伞,带着几分怒气一把拉过润青。
润青抬头望了望天上密布的黑云。
两人走出挺远,还听到那人在身后幽幽地说:“云朔兄着实会说笑。哪里就吟风弄月了,不过是夜夜笙歌,及时行乐罢了。”
“你觉得他是什么人?”润青回头看了一眼。
“他姓荀,你觉得他是什么人?”云朔反问道:“又是在京城这种地方,多半是个在朝廷挂个闲差,成日里浪荡无事,专爱捉弄人的王孙公子吧?怎的,你还真打算回头寻他不成?还关心起他来了。”云朔伸手掏了一下润青的脖子,凉的他一哆嗦。
润青扁嘴委屈道:“有么?”
云朔瞥了他一眼,正欲开口,突然间雨又大了。润青向前抢了一步,挽住他的手臂:“你呀,想多了吧。”
云朔心头一漾,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两人就这样依偎着走了一段路,云朔忽然察觉不对:“你的伞呢?”
润青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大概是落在亭子里了。”
“那……要回去取吗?”
“算了吧,都走了这么远了。”
云朔也觉得这样挺好,若是折返,说不定又会遇见那个放浪形骸的公子哥,光是想想就让他心头烦闷。
“也好,改日我让我二叔给你置办把新的。”
“不必麻烦,先生那儿还有备用的。”
……
雨终于停了。
待他们回到院中时,已是更深夜阑。周遭阒静无声,唯有檐角残存的雨水零星滴下,落在积水的地面上,发出嗒嗒的声响。
云朔跨进润青住的西厢房,对他郑重叮嘱道:“我明日一早就得去赴试,中途要在考场住宿,三日后才能回来。你夜晚在家要锁好门户,不要轻易出去走动。”
润青撇了撇嘴,笑道:“我多少也跟你二叔学过一招半式,也没有那么弱吧。”
云朔瞪了他一眼:“别嬉皮笑脸的,不把哥说的话当一回事。回头遇上了歹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润青连忙收敛了笑容:“哦!知道了。”
云朔点点头,接着从怀中取出一些银两,递给润青:“这银子是我二叔让我带的。我不在这几日,就先放你这里。你若是有急用,就从里面支取。”
润青明白他的意思,接过银两:“嗯,那我先帮你收着。”
“还有,”云朔又从怀里掏出一柄短刃,“这个,也暂时放你这里。若遇紧急情况,可以用来防身。”
润青玩笑道:“说是来赶考的,却藏了这么多兵刃,难怪别人觉得你可疑。”
云朔扬了扬眉,留意了下周遭的响动,确定无人偷听后,才叹口气道:“幸好带了两把,另外一把被那姓荀的给摸走了,也不知道拿不拿的回来。”一想到那欠欠的荀端珵,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云朔还是放心不下润青独自一人,又反复嘱咐了几句,这才回到自己房中。
翌日清晨,润青从睡梦中醒来,简单洗漱了一番,便去往云朔居住的东厢房。推开门,房内已是空无一人,云朔似乎已离去多时。屋内略有些凌乱,几件换下的衣物随意搭在椅背上。润青见状,便顺手将衣物抱起,和自己的衣裳一道洗净。
晾晒完衣物后,他的目光被院角那口青瓷缸吸引——缸中几尾红鲤正悠然游动。想起昨日剩下的馒头,便掰了几小块撒入缸中。红鲤纷纷游来争食,水面泛起一圈涟漪,映着晨光,煞是好看。
喂完鱼儿,润青踱步到围墙边的花架前。蔷薇花开得正盛,粉白紫三色交织,密密匝匝地爬满了整个花架。他轻嗅花香,喃喃自语道:这位主人真是个妙人,特意挑选了几种花期相近但又各具神韵的蔷薇花,定是费了不少心思。”
辰时过后,他收拾好行囊,带上些许干粮,踏上了前往朱雀大街的路途。虽然有云朔事先跟他详尽描述的方位和路标,沿途又询问了好些路人,但无奈自己的方向感与生俱来的欠佳,还是行了不少冤枉路。兜兜转转一个多个时辰之后,终于抵达了巍峨壮观的朱雀门。
润青恍恍惚惚地站在朱雀大街上——目光所及之处,仿佛皆是繁华盛景。宽阔的街道上,行人如织,车马喧嚣。两旁商铺林立,旌旗招展。
街边的摊贩吆喝声此起彼落,交织成一片热闹的市井乐章,许多摊位上摆满了来自异域的奇珍异宝。那些异域商人身着色彩斑斓的服饰,头戴缠巾,让润青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珠宝铺内陈列着璀璨夺目的金银首饰,数名衣着华贵的妇人正在店内细细挑选,个个头戴珠翠,身披绫罗。
然而,这“盛世”却让人不忍细看。店铺外的街角,蜷缩着一群面黄肌瘦的乞丐,人人蓬头垢面,衣不蔽体,手中捧着破碗,低声向进出的贵妇们乞讨。
迷离间,一阵嘈杂的声浪由远及近,竟压过了街市的喧嚣。润青循声望去,只见一辆华美如宫殿般的车辇正缓缓驶过街道中央。那车辇以金漆雕花,四角悬挂着铃铛,车顶覆盖着绣有北郸图腾的锦缎。车辇前后簇拥着数十名侍卫,正在高声呼喝驱逐街道两旁的行人,仿佛在宣告着车中人的尊贵与权势。
车辇经过时,那群衣衫褴褛的乞丐顷刻间全部围上前去,伸出枯瘦的手,低声哀求施舍。然而,车夫却毫不留情地挥起鞭子,狠狠抽向那些乞丐。鞭子在空中发出尖锐的呼啸声,落在乞丐们身上,顿时皮开肉绽。
乞丐们惨叫连连,四散逃开,有的跌倒在地被马蹄践踏,有的拖着伤腿狼狈爬行。车辇内的北郸贵族撩开车帘瞥了一眼后,脸上闪过一丝厌恶,立刻哗的一声放下帘子,仿佛那些乞丐只是一群令人生厌的虫豸。
润青目睹这一幕,心中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反感。他伫立在那里,久久无法将目光移开。
“喂,呆子,一边去!别挡着道!”一个过路人对着他斥骂道。
润青连忙退到一边——这倒是他熟悉的,在黍州,那些同龄的孩子趁着云朔不在欺负他的时候,也总是这样冲他叫喊。
他呆么?兴许他只是比那些男孩子们更加敏感细腻,能感知到他们感受不到的东西罢了。
润青走到一家门面气派的药铺前,旁边瘫坐着几名病容满面的老妇。药铺的伙计进进出出,却对门口的那些病人视而不见,脸上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怜悯之色。
润青突然很想先生,也好想回黍州。若是先生在这里,一定会对这些饱受病痛折磨的百姓施以援手。润青又看了一眼药铺的招牌,旁边书写的“悬壶济世”几个大字显得格外刺眼。然而身上的银钱和干粮方才已经悉数分给了那群乞讨的穷苦人,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心里很难过。
眼前的景象与他来之前心中所设想的截然不同。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折返,回虎头巷的小院。
润青沿着街道走了一段,拐进一条略显僻静的巷子。两旁是低矮的砖墙,墙根处堆积着一些破旧的砖石碎片。他心里一紧,脚步顿住了——坏了,好像又走错路了。来时似乎并没有经过这样一条巷子。
他皱了皱眉,四下张望,试图找到眼熟的屋舍,却只觉得四周的景象越发陌生。正当他想找人询问时,一阵轻微的咳嗽声从巷子深处传来。
顺着声音望去,他看到一间不太起眼的药铺,门面朴素,一个年轻的伙计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正打算擦拭门框。他注意到门外坐着一名老人,便立刻弯下腰去,温声问道:“老人家,您可是哪里不舒服?”
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希望,用喑哑的声音回答了几句。伙计点点头,转身回了铺子。没过多久,他又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个用麻绳捆好的纸包。
“这是葛世医给您的。”伙计将纸包递了过去,语气温和。
老人接过纸包,眼中泛起泪光,嘴唇微微颤抖:“多谢世医,可是我……我实在拿不出银子……”
伙计笑了笑,摆摆手:“老人家放心,不收您银子,您收好便是。”
老人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他用袖子轻轻擦了擦眼角,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药包,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宝物,杵着拐杖,步履蹒跚地消失在巷口。
润青站在不远处,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他略一转头,药铺门前那块“葛氏医馆”的招牌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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