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一直梗在沈续粱的心间。
寒衣节那天，续粱拿出何叔给的一个地址，决定到二哥安葬的地方去祭拜他。
他来到城西十几里地外的宝岩寺。二哥安葬在寺院专为那些没有钱买墓地的外乡人提供的墓园里。
续粱进了山门，向寺僧打听墓园的位置。
寺僧见续粱面容沉静端庄，一身素衣熨帖整洁，就客气地带他绕过一道月亮门，走了一段小路，指着远处一片树林道：那里便是。施主请便吧！
续粱合掌向他施礼：多谢师父指引，阿弥陀佛！
寺僧离去后，续粱独自向墓园走去。墓园里四处散布的松柏郁郁葱葱。这里大约有三四十座坟头，基本上都掩隐在荒草之中。这些落魄的外乡人，没有钱买墓地，在庙里捐一点微薄的香火钱，就得到了一处小小的安身之地。
续粱顺着小路慢慢寻过去，有一些坟头竖着粗陋的木牌位，上面刻着墓主人的姓氏、故里。风吹日晒，字迹多已模糊不清。续粱细细地挨个寻找，仔细辨认一块块木牌上的姓名。终于在比较靠边的位置上，一处已完全淹没在杂草丛中，坟头几乎已经平了的地方，看到了刻着二哥名字的木牌，墨迹几乎残旧难辨。
这一刻，眼泪像溃决的洪水一样从续粱的眼里喷涌而出。二哥一个人在这里寂寞地躺了快两年了。没有一个家人来看过他。虽说近在咫尺，可是自己和家人却无能为力。
续粱跪在墓前隐忍着低声抽泣。
过了许久，续粱慢慢擦干净脸上的泪水，起身仔细地拔除坟上的杂草，把四周的杂物都清理干净，找来锄头给坟头培上新土，又用带来的笔墨仔细把木牌上的字逐一描写清楚，等墨迹一点点变干。
他在地上铺了一块白布，依次摆放上供果，点上香烛，悲戚地低声道：二哥，我替妈妈、二嫂、孩子们来看你了！又给二哥磕头，一遍又一遍。
回想当年与已经病卧不起的二哥分离时，全家人的痛苦、悲伤、凄凉与无奈，又一次让他难过得无法呼吸。
待内心慢慢平复，续粱坐下来，在面前斟了两杯酒，把一家人的生活讲给长眠于此的二哥听。
离开长乐监时，妈妈叮嘱他一定要想办法找到二哥安葬的地方，替她探望可怜、孤独的二哥。二嫂专门回到家里，请求续粱替她和孩子能到二哥坟前焚香祭拜，替她请罪，求二哥能原谅她。
他慢慢环顾四周，这里的位置比寺院稍稍低一点，周围有一些农田，有几个人在地里翻耕烧荒。墓园里很安静，树上的鸟鸣声清脆婉转。续粱此刻觉得这里还真是一处安葬的风水宝地。
祭拜后，续粱又回到庙里烧香拜佛，虔诚地祈求菩萨护佑这里的二哥和长乐监的家人。他捐上了一份香火钱离开了宝岩寺。当他再次回过头看向寺院时，心里格外地安宁踏实。这种心情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感受过了。
续粱在平凉又多了一个去处。这里有他的亲人。
喻本元到平凉马医馆探望在这里培训的几个学员。赵少卿让他代表苑马寺和长乐监育种厂了解一下他们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并结合育种厂的情况给学员提出一些学业上的要求。
下午放学后，本元在马医馆教官的陪同下约见学员。
匡晖和谢兆很快来到会客堂。他俩分别来自西安卫和固原卫，同岁。
本元问了两人一些情况。匡晖看上去更成熟老练些，较善言谈。谢兆眼里透着机灵劲儿，但在本元和教官面前却显得略有些胆怯局促。
续粱迟迟未到。
教官又要派人去找。匡晖赶紧站起身主动说道：教官我去吧。他可能去了藏书阁。
刚才已经去那里找了，并未见到人。教官脸上有些挂不住。
我再去看一下吧。匡晖坚持道。
本元道：你去吧，快去快回。
不消片刻，匡晖和续粱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续粱一进屋赶紧鞠躬道歉。
快过来坐吧。看来还是匡晖了解你。本元见续粱脸涨得通红，就笑着说。
你们三个人是苑马寺从各卫所选拔出来的优秀学员。刚才教官也向我介绍了你们在这里的学习和生活情况。总体来说各位表现都不错。我作为你们将来在育种厂供职的主管医师来和大家见个面，互相认识一下，加深了解。我把长乐监育种厂的基本情况给大家介绍一下。
长乐监育种厂隶属于兵部和京师苑马寺，承担着朝廷边镇边防卫所部队军马新品种的育种繁殖重任。你们是育种厂委托平凉马医馆培养的第一批育种与医保人员，肩负着朝廷的期望与重托。在今后几年的学习中希望你们能始终牢记自己的责任，勤学苦练，博闻强记，将来能担当大任。
本元看了一眼好奇兴奋，跃跃欲试的几个学员继续又说道：现在育种厂的建设快要完工了。前不久第一批品种马已经进驻育种厂。这些都是最优质的母马。明年年初就要开始正式育种。在你们学习期间，可利用休沐节假日回育种厂实习，把实习中遇到的问题带回来，在学习过程中加以解决。
三个人听着本元的介绍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与激动。
本元话音刚落，匡晖就忍不住问道：喻大人，我们真的可以到长乐监育种厂实习吗？
当然是真的。这也正是苑马寺和育种厂对你们培训的一项重要要求。而且会给你们制定具体的实习内容和时间。本元认真道。
那我们会有教官带着吗？谢兆好奇地问道。
这是自然。在实习期间，育种厂都会指定医师负责你们的实习与考评。本元答道。
喻大人可是咱们马医馆的第一批学员和教官，现在担任苑马寺的总医师。你们将来在他身边办差，可是机会难得，也是你们莫大的荣幸。陪同的教官看着几个学员自豪地说。
倒也没那么夸张。不过你们在马医馆的表现不仅代表你们个人，也代表我们育种厂。更是今后培训学员的标杆，责任重大啊！本元的勉励让续粱几个人心潮澎湃。
学校医官看着本元认真说道：这一点请喻大人放心。续粱现在已经崭露头角。无论是学习态度还是钻研精神都得到了师生们的赞许。我们马医馆会配合苑马寺做好学员的培训教育。
和学员见过面后，本元让续粱陪他在校园里走走。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现在这里变化太大了。当初我们读书时，这里原本是苑马寺一处闲置的科征马匹的检疫检验所。当初只有两排四处漏风的仓房，一处露天马圈。师生上课、住宿都在仓房改成的教室和宿舍里。那时学员来自各边卫部队，能到平凉城里读书都感觉是天大的福分。
续粱忍不住说道：现在变化真大啊。你说的那些仓房现在已经没有了。
是啊。你看看现在，无论是教室、宿舍，还是实训场地，可以说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学生来源各式各样，各个朝气蓬勃。真让人羡慕啊！本元边看边感叹。
续粱跟在本元身边，起初有些拘谨，待渐渐放松下来后，指着眼前看到的建筑一一给本元介绍其功能和用途。
我看你和那两位学员相处得不错。他们比较了解你。匡晖到藏书阁一下子就把你找到了。本元笑着说道。
是，他俩都知道我喜欢躲在二楼的书架后面看书。一般没有人注意。这可能是小时候常和本亨躲在明伦学馆藏书阁的书架后面看书养成的习惯吧。续粱不由得回忆起了往事。
哦，你俩还有这样的经历啊？本元好奇地问道。
那时候我俩都小，学馆里本是不允许我们进去看书的。但因为您姥爷的缘故，藏书阁的爷爷就悄悄让我们进去。为了避嫌，我俩一般都藏在最里面的书架后看书。也省得别人打扰。现在也是想多看点书。续粱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本元停下脚步，看着续粱道：多看书是对的。但学马医还要多实训、多实践。我们毕竟也和人医一样，面对的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每一个病畜都有各自的病症和特点。你跟着你师父的时间也不短了，应该更明白我的意思。
续粱边听边郑重地点头。
对了。我六月份回了趟六安。本亨说他也要改学马医，我们都支持他的选择。现在他应该已经到马医馆学习了。咱们那里也有自己的马医馆了。本元说着就兴奋起来。
真的吗？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家学！续粱喃喃自语道，似乎听到这个消息并不觉得奇怪。
也可以这么说吧。我们家从我爷爷那辈儿起就从事马医。在许多人眼里马医是个低贱的职业，被人鄙视。可是，马政是我大明的立国之本。自洪武皇帝开始，历代皇帝都倡导军队、百姓养马，建立强大的骑兵部队抗击鞑靼，护国安民。特别是山陕边镇，更是要依靠强大的骑兵才能守护边境的安宁。
续粱不由得停下脚步看着本元认真道：现在教官们很少讲这些。甚至还说学马医没什么前途。好多学生都觉得很迷茫。
谁说的？社会需要大批有真才实学的马医。我们和其他各业的能工巧匠一样都是朝廷和国家需要的人才。现在你俩都入了这个行业，将来肯定能发挥自己的才干，成为对社稷有用的人。本元把师傅曾经的教诲讲给命运多舛的续粱听。在他眼里，此刻的续粱就如同弟弟喻亨一般。
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人对续粱讲个人的价值和前途，让他心里涌动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激情与感动。
喻大哥，您的话我记住了。续粱心里虽有千言万语，可最终变成了这沉甸甸的一句话。
本元从身上拿出几张宝钞递给续粱。这些钱你留在身上用。我以后不常在平凉。天冷了就自己添些穿的、用的。
大哥，我，不用了！续粱赶紧推辞。
你既然叫我大哥，自然和本亨是一样的，给你就收好便是。本元一脸不容推辞的神情。
我过几天就回长乐监了。你就照顾好自己。本元在续粱肩上拍了几下，转身快步向马医馆外走去。
续粱目送着本元远去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
为什么会选我到这里来读书？这个念头总是让他忐忑不安。他多么希望能从本元这里得到答案，让自己能堂堂正正地在马医馆立足。
一直到此刻，这个原因已经不重要了。两三年后，能否问心无愧地与喻大哥并肩站在育种厂，用自己的真才实学来为他分忧解难，这就是今后自己的目标。
续粱第一次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敞亮和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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