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典在汉中府衙的日子过得如履薄冰。
艾能奇果然开始推行“守城捐”,按户摊派,每户须缴粮三斗或折银三钱。这命令一下,城里的怨气就像被捅破的蜂窝,嗡嗡地四处弥漫。几个乡绅联名求见,哭诉百姓已经穷得揭不开锅,实在无力承担。艾能奇只回了一句话:“没有汉中城,你们的田产家宅都是清虏的。自己掂量。”
话虽狠,但征收进展缓慢。百姓是真拿不出来,乡绅是宁可藏着掖着也不愿出血。负责征收的王都司急得满嘴燎泡,天天来找周典抱怨。
“周先生,这差事没法干了!昨天去东街收捐,差点被扔臭鸡蛋!那些刁民说什么‘大西军不是替天行道吗,怎么比官府还狠’!”
周典给他倒了杯茶,慢悠悠道:“王都司息怒。这捐,确实收得急了点。”
“我能不急吗?”王都司压低声音,“将军说了,十天之内收不上来,军粮就要断顿!到时候别说清虏,自己人都要哗变!”
周典垂下眼皮,手指在算盘上拨了几下:“其实……也不是全无办法。”
“哦?先生有良策?”
“硬收收不上来,可以借。”周典说,“城里几家大粮商手里还有存粮,可以跟他们借,立字据,等来年夏粮下来再还。”
王都司苦笑:“那些奸商,这时候肯借?除非利息高得吓人。”
“所以要换个说法。”周典声音更低了,“不是借粮,是‘入股守城’。告诉他们,现在借出一百石粮,将来汉中守住了,按一百五十石还;要是清虏打进来,这债自然作废。再许他们些好处——比如减免明年的商税,或者给个子侄在军中安排个虚职。”
王都司眼睛渐渐亮了:“这……能行?”
“试试总比硬来强。”周典道,“那些粮商最精明,会算账。现在借粮,是赌汉中守得住,赌赢了赚一笔,赌输了也不亏——清虏来了,他们更惨。”
“好!我这就去跟将军说!”
王都司兴冲冲走了。周典看着他背影,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这主意当然不是为艾能奇着想,而是为了制造更大的矛盾——粮商们借了粮,就会更希望艾能奇守住汉中,无形中把他和本地商人绑在一起;但同时,这也会引起普通百姓的不满:凭什么富人可以“入股”,穷人就要硬缴?
分化,然后控制。这是周典在衙门混了几十年学到的。
消息很快传回藏兵谷。胡瞎子看完密报,挠了挠下巴:“这老头,玩得够花啊。”
“他在给艾能奇挖坑。”李岩道,“看似解了燃眉之急,实则埋下更大隐患。商人逐利,一旦发现守城无望,会第一个倒戈。而且这种区别对待,会让底层军民更加离心。”
张远声点点头:“周典是聪明人,知道怎么在夹缝中生存。告诉接应的人,随时做好他暴露的准备。必要的时候,可以强行把他接出来。”
“明白。”
这时,外面传来马蹄声。去姜家据点交换情报的人回来了,带回两个大木箱和一卷厚厚的羊皮地图。
“庄主,三百支破军铳和两千斤火药都交过去了。这是他们要的东西。”领队的什长呈上地图。
张远声展开地图,上面详细标注了清军在关中地区的兵力分布、粮仓位置、行军路线。阿济格的主力仍在西安,正在分兵扫荡周边州县。有大约五千骑兵驻扎在蓝田,明显是南下的前哨。粮草主要囤积在临潼和华县,由汉军旗守卫。
“还有这个。”什长又从怀里掏出个小油纸包,“姜怀玉让私下交给庄主的。”
张远声打开,里面是一张简单的信笺,只有几句话:“阿济格与多铎不睦,多尔衮偏向后者。阿济格急欲立功以固位,故用兵求速,不耐久围。若汉中能坚守一月以上,其或转攻他处。另,范家商队近日频繁出入西安,疑与清虏有密约。”
范家——那个早就投靠后金的晋商。他们出现在西安,意味着清军正在建立后勤补给体系。
“姜怀玉这是在示好。”李岩说,“他在告诉我们,范家是敌人,而他们姜家是朋友。”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张远声把信笺烧掉,“不过眼下,他们的情报确实有用。阿济格急于立功……这意味着他会选择最容易攻破的目标。”
“汉中现在内忧外患,看起来就是那个‘容易’的目标。”
“所以要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容易。”张远声眼中闪过一抹锐光,“胡瞎子,你安排的人,和刘三刀那支队伍‘接触’过了吗?”
“昨天刚接触过。”胡瞎子嘿嘿一笑,“按庄主吩咐,没下死手,就是趁他们扎营时摸进去,把粮车烧了一半,马匹放跑了几匹。留了句话:‘这次是警告,下次就没这么客气了。’刘三刀气得跳脚,但不敢追进山。”
“艾能奇什么反应?”
“还没动静。不过周典那边说,艾能奇现在焦头烂额,又要防清虏,又要筹粮,暂时顾不上咱们。”
张远声思索片刻:“那就再加把火。派个小队,伪装成清军游骑,在汉中北面露个面,不用真打,吓唬吓唬就行。要让艾能奇觉得,清军的威胁比我们大得多。”
“妙啊!”胡瞎子一拍大腿,“这样一来,他更不敢分兵进山了,还得指望咱们在北面替他挡着清虏。”
“正是这个意思。”张远声转向李岩,“格物院那边,新武器测试得怎么样了?”
“燧发手铳已经装备了三十支,韩猛和我的夜不收各十五支,正在加紧训练。轻旋炮铸了八门,炮队说比虎蹲炮好用,就是散热还是问题。手榴弹延时引信基本稳定了,五息爆炸,正好够扔出去落地就炸。”
“好。”张远声站起来,“让各队加强训练,特别是山地作战和夜间作战。另外,从明天起,派侦察队往北延伸,摸清从西安到汉中的所有山道、隘口,绘制详细地图。我们要做到比艾能奇、比阿济格更熟悉这片山。”
命令一道道传下去。藏兵谷像个精密的机器,开始全速运转。
三天后,伪装成清军游骑的小队在汉中北面的官道上出现,射了几支箭,烧了个废弃的驿站,然后迅速消失在山林里。汉中城顿时谣言四起,都说清军先锋已经到了。
艾能奇紧急加派兵力防守北门,连原本打算派去“剿匪”的刘三刀都被调回来守城。
周典在账房里听到这个消息,轻轻摇了摇头。他提笔在账册空白处写了一行小字:“北面虚实,已不可知。将军疑惧日深,或将行险。”
写完,他把这页撕下来,卷成细条,塞进中空的毛笔杆里。明天,这支笔会随着一批“损坏”的文具送到陈记杂货铺,然后被换成新的。
同一时间,藏兵谷北麓的一处隐蔽山谷里,韩猛正在训练新组建的“猎兵队”。这三十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神射手,装备了新式的燧发手铳和特制的弹药包。他们不仅要练枪法,还要练潜伏、侦察、伪装。
“记住,你们不是用来列阵对射的。”韩猛对队员们说,“你们是山林的影子,是专挑军官、传令兵、炮手下手的猎手。一枪毙命,立刻转移,绝不在同一个地方开第二枪。”
一个年轻队员举手问:“韩教头,要是遇到大队骑兵怎么办?”
“跑。”韩猛干脆地说,“你们的优势是熟悉山地,是枪打得准。跟骑兵硬拼是找死。记住你们的任务——骚扰、迟滞、猎杀有价值目标,不是正面决战。”
队员们点头记下。
夕阳西下时,训练结束。韩猛看着这些年轻人扛着火铳列队离开,忽然想起当年在边军时的同袍。那些人大多已经死在战场上了,有的死在蒙古人刀下,有的死在流寇手里,有的……死在朝廷的倾轧和内斗中。
他甩甩头,不再去想。乱世里,能活着,能带着更多人活下去,就是最大的本事。
夜幕降临,汉中城头点起了更多的火把,守军的身影在火光中来回巡弋。藏兵谷里,格物院的炉火还在燃烧,工匠们连夜赶工。更北方的西安城,清军的营火连成一片,像一条盘踞的巨龙。
秦岭沉默地横亘在中间,用它千万年的身躯,暂时隔开了这三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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