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记铺子开在城西榆林巷尾,再往外走半里,就是汴河废弃的旧码头。铺面不大,两扇掉漆的木板门,门上挂着的招牌被雨水浸得发白,字迹模糊,只能勉强认出个“胡”字。白日里卖些辽国的皮货、西夏的药材、高丽的参茸,也收些来路不明的东西。掌柜的是个独眼老汉,姓胡,真名没人知道,左眼一道疤从眉骨斜到颧骨,看人时那只独眼总是眯着,像在掂量货物能出多少价。
叶英台是申时三刻到的。没穿夜行衣,换了身半旧的靛蓝布裙,头发用木簪随便绾着,脸上还抹了些灶灰,看起来像个寻常人家的媳妇。她挎着个竹篮,篮里装着几颗蔫了的白菜和一块豆腐,走到胡记铺子门前时,脚下一绊,“哎哟”一声,豆腐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铺子里光线昏暗,胡掌柜正用一块油腻的布擦着一只嵌银的牛角杯,听见动静,独眼抬了抬,又垂下去,继续擦他的杯子。
“对不住,对不住,”叶英台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收拾碎豆腐,声音带着哭腔,“这豆腐是晚上要炖汤的……这可咋办……”
胡掌柜没吭声。
叶英台收拾着,手指却“无意”中碰到门槛边一块松动的青砖。砖下是空的。她指尖极快地在砖缝里一探,触到一点微湿的、带着淡淡药草味的泥土。和清晨巷子里那人鞋底的气味一样。
她心里有了数,却不露声色,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怯生生地朝铺子里问:“掌柜的,您这儿……有石膏卖么?我婆婆扭了脚,大夫说要用石膏敷。”
胡掌柜这才慢慢放下牛角杯,独眼上下打量她:“石膏?药铺才有。我这儿不卖那个。”
“我……我去药铺问过了,说是西夏来的石膏效果好,可城里药铺都断货了。”叶英台绞着衣角,眼神躲闪,“听人说您这儿有时能有稀罕货。价钱好商量。”
胡掌柜那只独眼眯得更细了,像刀子一样在她脸上刮过。半晌,才慢吞吞道:“西夏石膏是有,不过不便宜。你要多少?”
“三钱……不,五钱就够。”叶英台从怀里摸出个洗得发白的荷包,倒出几枚铜钱,又摸出一小块碎银子,摊在手心,“我……我就这些。”
胡掌柜瞥了眼那点银钱,嗤笑一声,挥挥手:“不够。走吧,别耽误我做生意。”
叶英台脸上露出失望又焦急的神色,踌躇着不肯走,嘴里念叨着“婆婆还在家等着”云云。胡掌柜不再理她,转过身去整理货架。
就在这时,铺子后门帘子一掀,一个人走了进来。
是个年轻人,二十出头,身材瘦高,穿着伙计常见的灰布短打,脸色有些苍白,眼角下垂,看人时总带着几分闪烁。他手里端着个簸箕,里面是些待挑拣的药材。一进门,看见叶英台,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快步走向柜台。
就在他经过叶英台身边时,叶英台的鼻翼,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是他。
那股混合着廉价头油和特殊药草的气味,虽然很淡,但和清晨巷子里、砖块旁留下的气味,一模一样。而且,他走路时,左脚落地比右脚稍微轻一些——不是跛,是习惯,是长期练习某种轻身功夫或特殊步法留下的细微痕迹。
灰衣人,接头的信使,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普通的伙计。
叶英台心中雪亮,脸上却依旧那副愁苦模样。她见胡掌柜不理,那伙计也目不斜视,只得“无奈”地叹口气,蹲下身把碎豆腐拢进篮子,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她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背后有两道目光,一直黏在她身上,直到她拐出巷口。
开封府,掌灯时分。
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打在瓦片上,像是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崔?听叶英台说完,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节奏平稳。“胡记铺子,西夏药材,独眼掌柜,灰衣伙计是条暗线。郭顺的求救信号发到那里,说明那里要么是他的‘上家’之一,要么是传递消息的中转站。”
“那伙计脚步有蹊跷,身上气味也对得上。他白日是铺子伙计,晚上,可能就是传递消息的‘灰鸽’。”叶英台声音冷静,“要不要抓?”
“抓,但不能在铺子里抓。”崔?摇头,“会打草惊蛇。而且,一个伙计,未必知道核心。我们要的,是顺着他,找到更上面的人,找到机关的总枢,或者找到那个能将这些线索串联起来的关键人物。”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连绵的雨丝,目光幽深:“赵宗朴那边,有什么动静?”
“很安静。”叶英台道,“自大婚后,他一直深居简出,偶尔去大相国寺听经,与几个清流文人诗酒唱和,无可挑剔。但西夏使团抵达那日,他府中的管事,曾‘偶然’在都亭西驿附近的酒楼出现过。”
“偶然?”崔?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没有温度的弧度,“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偶然。没藏呼月以副使身份来见我,赵宗朴的人就出现在驿馆附近,是巧合,还是默契?”
他转过身,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郭顺吓破了胆,发出了求救信号。灰衣伙计取了信号。接下来,他们要么灭口,要么安抚,要么启用郭顺做最后的事。无论哪一种,都会动。我们等着,看他们怎么动。”
“等?”叶英台皱眉,“上巳节只剩两日。”
“正因为只剩两日,他们才会急。”崔?走回案后,提笔,在一张空白纸条上写了几个字,折好,递给叶英台,“今夜,你再去一趟清风茶楼后巷。把这个,放在郭顺的记号旁边。”
叶英台接过,打开一看,上面只有两个字:
“子时,废码头,救命。”
字迹潦草,仿佛仓促写成。
“郭顺看到这个,会以为是他‘上家’的回信?”叶英台问。
“或者是灭口的诱饵。”崔?道,“无论是哪种,他都会去。只要他去,盯着他的人也会去。我们就在废码头,看看能钓出什么鱼。”
“若是大鱼呢?”
“那就收网。”崔?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铁一样的硬度,“但网眼要小,只捞我们知道的那几条。更大的鱼,要留着,看他们还想游向哪里。”
叶英台明白了。这是打草惊蛇,也是引蛇出洞。既要阻止阴谋,又要尽可能看清阴谋的全貌。
“我去布置。”她将纸条收好,转身就走。
“英台。”崔?又叫住她,这次,他走到墙边,从剑架上取下了那柄仁宗御赐的“龙泉”剑。剑身细长,吞口处朱红的绫带在烛光下像一道血痕。
“带上这个。”他将剑连鞘递过。
叶英台看着剑,没有接:“这是御赐之物,你的剑。”
“今夜,你用得上。”崔?看着她,目光复杂,“废码头不是金明池,那里没有禁忌。该拔剑的时候,不必犹豫。这把剑的意义,你比我清楚。”
先斩后奏,上斩贪官,下斩佞臣。这是天子之剑,也是执法之剑。
叶英台沉默片刻,终于伸手接过。剑入手沉甸甸的,冰凉的剑鞘却仿佛带着某种灼人的温度。她没说话,只是将剑仔细系在腰间,转身没入门外漆黑的雨夜。
崔?独自站在书房里,听着渐渐大起来的雨声。他拿起案上另一张纸条,那是周同半个时辰前送来的——关于那个“窝棚内应”的初步调查。
此人名叫孙三,开封府本地人,厢军出身,因酗酒闹事被革退,后在南城一带做帮闲。有一个妹妹,在城南“凤栖楼”唱曲。三日前,其妹突然得了一笔钱,赎了身,被一个“远方亲戚”接走,不知去向。
很干净的手法。用家人做筹码,控制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卒子。孙三的作用,大概就是监视现场,传递些不痛不痒的消息,必要时,或许也是替死鬼。
都是棋子。
崔?将纸条凑近烛火,火苗舔舐纸角,迅速蔓延,化作一小团跳跃的火焰,然后熄灭,只剩一点灰烬,飘落在砚台里,被墨汁浸没,再无痕迹。
他忽然想起欧阳修今日下朝时,与他同行,忽然低声吟了两句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恩师是在提醒他,有些人,有些事,不到最后关头,看不清真面目。
他向窗外望去,雨夜深沉,汴京城沉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只有零星灯火,在雨幕中晕开模糊的光晕,像困倦的眼睛。
子时快到了。
废码头在汴河拐弯处,早已荒弃。栈桥的木板大半朽烂,歪歪斜斜地插在浑浊的水里。几艘破船的骨架半沉在岸边,在夜雨中像巨兽的残骸。空气里弥漫着水腥、腐烂木头和某种说不清的霉败气味。
叶英台伏在一艘倾覆的破船船底阴影里,身下是冰冷的、湿滑的淤泥。雨点打在船板上,噼啪作响,掩盖了其他声音。她整个人仿佛与这黑暗、潮湿、腐朽的环境融为一体,连呼吸都轻不可闻。只有一双眼睛,透过船板的裂缝,死死盯着码头空地的方向。
“龙泉”剑横放在膝上,剑柄的缠绳已被她的体温焐得微温。
子时将至。
一个佝偻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出现在码头入口。是郭顺。他没打伞,浑身湿透,像只受惊的老鼠,不住地回头张望,脚步虚浮,几次差点被地上的杂物绊倒。他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走到空地中央,茫然四顾,嘴里哆嗦着念叨:“来了……我来了……救救我……”
雨越下越大,砸在他身上,他却恍若未觉,只是不住地颤抖。
忽然,三道黑影,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无声地飘了出来,呈品字形,将郭顺围在中间。和昨夜在榆林巷“吓”他的那三人打扮很像,但气息更冷,更沉。手中都提着短刃,刃身在雨水中泛着幽暗的光。
郭顺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好汉饶命!钱……钱我都不要了!别杀我!我什么都没说!”
中间的黑影上前一步,声音嘶哑难听,像是刻意改变了声线:“没人要你的钱。只是你这人,胆子太小,留着是祸害。放心,你儿子,我们会替你照顾好。”
话音未落,他手中短刃已如毒蛇出洞,直刺郭顺心口!
快!狠!准!
眼看郭顺就要血溅当场——
“铛——!”
一声清越无比、压过了风雨声的金铁交鸣,骤然炸响!
一道湛青如秋水的剑光,仿佛撕裂夜幕的闪电,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撞在了那柄短刃的侧面!火星在雨夜中迸溅,瞬间被雨水浇灭。
那黑影只觉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从短刃上传来,虎口剧痛,兵刃几乎脱手,整个人被震得踉跄后退!
叶英台的身影,已如鬼魅般出现在郭顺身前。她右手持“龙泉”剑,剑尖斜指地面,雨水顺着剑身血槽流下,滴落在泥泞中。左手提着瘫软如泥的郭顺的后领,将他像小鸡一样甩向身后破船方向,低喝一声:“进去!”
另外两道黑影见状,低吼一声,同时扑上!刀光霍霍,带着凌厉的杀意,一左一右,封死了叶英台所有退路!
叶英台不退反进!
“龙泉”剑在她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团青蒙蒙的光影。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最简单、最直接、也最致命的刺、削、抹!剑光如匹练,在雨中穿梭,每一次闪烁,都精准地迎向对手的兵刃或要害!
“叮!叮!铛!”
急促的金铁交击声连成一片!雨水被剑气搅动,化作细密的白雾。
叶英台以一敌二,竟丝毫不落下风!“秋水”剑的锋利远超寻常兵刃,对方不敢硬接,一时被逼得手忙脚乱。而她的剑法,融合了皇城司的狠辣与“霸刀”的决绝,在这生死搏杀中,更多了一分属于“执法之剑”的凛然正气!
第三个黑影此时也缓过劲来,眼中凶光毕露,揉身再上!三人合围,攻势顿时凌厉数倍!
叶英台压力陡增,但她眼神冰冷如故,步法灵动,在三人围攻中腾挪闪避,“秋水”剑总能于间不容发之际,挡住最致命的攻击。她知道,不能久战。对方敢在此地设伏杀人,必有后手。
果然,码头外围的黑暗中,又出现了几道身影,正快速向这边逼近!
不能再等了。
她虚晃一剑,逼退正面之敌,身形骤然向后急退,同时左手在腰间一抹,三枚乌黑的铁蒺藜脱手飞出,不是打人,而是射向三人脚下泥泞的地面!
“噗噗噗!”
铁蒺藜没入泥水。那三人下意识闪避,阵型微微一乱。
就这瞬间的空隙!
叶英台身形如电,已退至那艘破船边,反手一剑,斩断一根垂下的大缆绳,同时足尖在船帮上一点,借力向后飘飞,落入身后浑浊的汴河水中,瞬间没了踪影。
“追!”那为首黑影气急败坏。
几人冲到河边,只见河水浑浊,雨点密集,哪里还有人影?只有那艘破船在风中吱呀作响,船底阴影里,郭顺早已吓晕过去,不省人事。
“妈的!是高手!还有同伙接应!”一人骂道。
“人没杀成,还暴露了!快走!”另一人还算清醒。
几人不敢久留,恨恨地瞪了眼漆黑的河面,又看了看昏迷的郭顺——杀他已无意义,反而会留下更多线索——最终迅速转身,消失在雨夜深处。
码头重归死寂,只有风雨声。片刻后,破船旁的河水哗啦一响,叶英台湿淋淋地跃上岸边。她脸色有些苍白,左臂衣袖被划开一道口子,渗出血迹,但眼神依旧锐利。她走到郭顺身边,探了探鼻息,还活着。
她弯腰,从郭顺紧握的手里,掰出一块被汗水、雨水浸透的硬物——是半块劣质的玉佩,刻着模糊的兽纹,像是某种信物。
她将玉佩收起,又仔细看了看郭顺的衣领、袖口,在袖口内侧一处极隐蔽的缝线里,发现了一点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泥点——不是汴河的黄泥,是金明池底那种特有的、带着铁锈味的暗红淤泥。
证据,又多了一点。
她不再停留,提起昏迷的郭顺,身形几个起落,也消失在码头外的巷道中。雨,还在下,冲刷着刚才打斗的痕迹,很快,泥泞的地面上,只剩下凌乱的脚印,和几滴迅速被稀释的、淡淡的血水。
今夜,鱼没钓到最大的,但网,已经惊了。水底的影子,也该动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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