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夫子被“请”进工坊区时,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正从渭河西岸的山脊线上褪去。暮色像滴入清水的浓墨,迅速洇染开来。工坊区内,各处提前点起的火把和灯笼,次第亮起橘黄色的光,与尚未完全黯淡的天光交织,给那些巨大的木质水轮、高耸的烟囱、错综的传动支架,投下长短不一、摇曳晃动的影子,仿佛一群在暮色中苏醒的庞然巨物。
老夫子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得发白、却一丝不苟的儒袍,头戴进贤冠,手持一根青竹杖。身后跟着三个年轻学生,皆着青衣,面容恭谨,眼神里却藏不住对这“奇技淫巧”之地的好奇与隐约的鄙夷。一行人走在以碎石和煤渣简单铺就的通道上,靴底与粗糙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新伐木材的清香尚未散尽,混着浓重的煤炭烟味、炙热金属的焦糊气、皮革传动带摩擦产生的微臭,以及无处不在的、冰冷水汽与尘土结合后的土腥味。远处,水力锻锤那规律性的沉重轰鸣,水力鼓风机有力的“呼轰”声,水流推动齿轮的咔哒声,还有工匠们隐约的呼喊,交织成一片喧嚣却又有某种奇异秩序的声浪,扑面而来。
陈老夫子的眉头,从踏入工坊区那一刻起,就未曾舒展过。他那双看惯了竹简典籍、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努力睁大,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他看到那比屋宇还高的水轮在暮色中缓缓转动,看到粗大的传动皮带在木轮间穿梭,看到通红的铁水从某个炉口流出,映亮了一小片兴奋又专注的工匠脸庞。
这一切,与他所熟悉的“耕读传家”、“斧斤以时入山林”的世界,格格不入。这里没有吟诵,没有揖让,只有力量的嘶吼和效率的奔流。他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不适,仿佛踏入了一个僭越了天道秩序的、嘈杂而粗野的异域。
引路的兵卒在一处相对开阔、能同时看到水力锻锤工棚和主引水渠闸口的地方停下,躬身道:“陈夫子请在此稍候,郡守大人即刻便来。”
陈老夫子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不远处几个蹲在料堆旁歇息的工匠身上。那是王疤脸和赵老蔫几人。他们自然也看到了这几位气质迥异的“贵人”,眼神躲闪,低下头,用粗糙的手掌无意识地搓着地上的煤渣。
老夫子心中一动,缓步走近了些。他刻意清了清嗓子,用那种训导学生时惯用的、带着韵律和磁性的声音开口道:“诸位匠人辛苦。此处……机括轰鸣,水流奔涌,颇不同于外界。不知诸位于此劳作,感受如何啊?”
王疤脸抬起头,看了陈老夫子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皮,闷声道:“回夫子的话,混口饭吃,有啥感受不感受的。”
“欸,”陈老夫子捋了捋长须,语气愈发温和,却带着诱导,“老朽观此间事物,闻此间声响,皆前所未见。听闻皆是借渭水之力而成。然,《道德》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强借天地水力,日夜不息,岂非有违天道自然?且如此巨力机括,喧腾不休,难免使人心中难安吧?”
赵老蔫胆小,不敢搭话。王疤脸身边一个年轻些的工匠却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安不安的……活都快没了,谁还管那个……”
声音虽小,但在锻锤轰鸣的间隙,陈老夫子却听得真切。他眼中精光一闪,立刻追问道:“哦?此言何意?莫非这借水力之举,竟损了诸位生计不成?”
王疤脸猛地扯了那年轻工匠一下,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对陈老夫子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夫子别听他胡说,小孩子家不懂事……郡守大人给工钱,给饭吃,挺好,挺好……”
但陈老夫子何等人物,岂会看不出这掩饰下的怨气与不安?他心中那份因“格物”当众受挫而积郁的闷气,此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缺口。他不再追问,只是叹息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悲天悯人的味道:
“《尚书》有言:‘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又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若因这机巧之事,使匠人失其业,民心怀其怨,即便得些锱铢之利,恐也非长治久安之道啊……老朽观这渭水,被强拘于此,日夜驱驰,焉知不会积郁怨气?这人心若再有不安,上下相激,只怕……”
他话未说尽,留下无限的暗示和遐想空间。王疤脸几人低着头,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陈老夫子的话,像一把软刀子,轻轻挑开了他们心中那层不敢明言的恐惧和不满——这轰轰响的大家伙,是不是真的在抢他们的饭碗?这改了道的渭水,是不是真的会报复?
“陈夫子好兴致,在此与工匠们探讨经典,体察民情。”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秦战不知何时已到了,依旧是一身短衣,手上似乎还沾着些油泥。百里秀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青衣素净,目光清冷。
陈老夫子转过身,脸上瞬间恢复了那种矜持而疏离的表情,微微拱手:“秦郡守。老朽听闻此间‘渭水神力’惊人,特带学生前来观瞻,以广见闻。方才与这几位匠人闲谈几句,深感民生多艰,机巧虽利,亦需慎用之。”
“夫子有心了。”秦战走到近前,目光扫过王疤脸几人,那几人顿时把头埋得更低,“不知夫子观瞻之后,有何高见?”
陈老夫子挺直腰板,竹杖轻轻顿地,朗声道:“高见不敢当。只是有些浅见,不吐不快。郡守此举,引水为力,化机为用,其志可嘉。然,老子曰:‘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这天地水力,自有其道,强引之,拘束之,日夜驱使之,岂非‘为者’、‘执者’?恐非但不能持久,反易招致不测。”
他顿了顿,指向那轰鸣的水力锻锤工棚,声音提高:“且此等机括,力巨声洪,昼夜不息,有违‘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之古训,搅扰天地清宁。更听闻因此物之设,致使许多熟练匠人闲置于侧,生计堪忧。此非‘与民争利’,乃至‘夺民之利’乎?《孟子》见梁惠王曰:‘王如施仁政于民……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今匠人却因郡守之‘神机’而失其业,心岂能安?民不安,则怨气生。怨气上冲,与这被拘之水力郁气相交,恐非吉兆啊!”
一番话,引经据典,将“天道”、“自然”、“民心”、“怨气”与眼前的水力机械和工匠失业问题巧妙地捆绑在一起,既站在了道德和经典的制高点,又精准地戳中了当下工坊内部最敏感的那根弦。
他身后的学生,听得连连点头,看向秦战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质疑。王疤脸等人虽然不敢抬头,但竖着耳朵,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
百里秀的指尖,玉珏轻轻相触,发出微不可闻的脆响,她看向秦战,等待着他的回应。
秦战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被指责的恼怒,也无急于辩解的急切。他等陈老夫子说完,才淡淡开口:
“夫子学问渊博,引经据典,秦某佩服。不过,秦某是个粗人,只认几个死理。”
他走到主引水渠的闸口旁,那里水流奔涌,水声哗哗。“夫子说,强引水力,有违天道。那我想问问夫子,大禹治水,是顺应水流,任其泛滥成灾,算顺应天道;还是开山凿渠,疏导入海,算强违天道?”
陈老夫子一愣,捻须的手指停住了。
“夫子说,机括轰鸣,搅扰清宁。那我问问夫子,边关战鼓号角,厮杀呐喊,是否也搅扰清宁?若为保境安民,这‘扰’是否该受?”
“夫子说,匠人因此闲置,失了生计。”秦战的目光再次扫过王疤脸几人,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重量,“我秦战在栎阳立下的规矩,从来是多劳多得,不劳不得。但有一样,我绝不让跟着我干的人,学了新本事、干了新活计,反而吃不上饭!”
他转身,正面看着陈老夫子,眼神锐利起来:“夫子只看到有人暂时闲了,却没看到,因为这水力,炼出的铁更多更好,能打更多更好的农具,让更多农夫增产,让更多土地能开垦!没看到,因为这水力,将来能造出更精良的军械,让边关的弟兄少流血!更没看到,我已经下令,开‘速成班’,教所有愿意学的工匠,怎么操作、维护这些新家伙,怎么在新工坊里,找到比抢大锤更有前途、更省力气、工钱更高的活计!”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压过了工坊的喧嚣,传入每个人耳中:
“夫子,时代变了。抱着旧典籍,想着老黄历,救不了饿肚子,也挡不住敌人的刀剑。我要做的,不是让一部分人没了活路,而是带着所有人,蹚出一条更宽、更好的新路来!这条路开始可能有点颠簸,有人会不适应,会害怕,这我理解。但我秦战把话放在这儿——”
他猛地提高声音,如同金铁交鸣:
“只要信我,跟着我干的,我绝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掉队!谁敢在这条路上使绊子、搞破坏,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打着什么旗号,我第一个不答应!”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暮色中回荡。陈老夫子被这毫不客气、甚至带着训斥意味的回应,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指着秦战,手指微微发抖:“你……你……强词夺理!歪曲圣贤!”
他身后的学生也愤然作色。
王疤脸几人,则呆呆地听着,脸上神色变幻不定。郡守的话,像一把重锤,敲在他们心上。新路?培训?不会掉队?
就在这时——
“不好了!不好了!”
一声凄厉的、变了调的呼喊,如同利剑般刺破了刚刚凝固的气氛!一个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民夫,连滚带爬地从主引水渠下游方向狂奔而来,脸上毫无血色,满是惊骇!
“闸……闸门!主干渠的调控闸门!被……被破坏了!河水倒灌进新挖的支渠和工坊地基了!”
所有人都是一惊!秦战瞳孔骤缩,百里秀手中的玉珏猛地一停。
那民夫喘着粗气,语无伦次地继续哭喊:“还有……还有鬼画符!闸门被破坏的地方,用……用血一样的东西,画了好多吓人的符!是水妖!一定是水妖报复来了!”
陈老夫子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竟浮起一种近乎悲悯又带着“果然如此”的复杂神情,他仰天长叹,竹杖重重顿地:
“看!老朽所言如何?!强拘水力,郁积怨气,终招祸殃!此非人力所能为,定是水妖作祟,河神震怒啊!”
暮色彻底笼罩了工坊区。火把的光芒在突如其来的恐慌中摇曳不定,将每个人的脸映得明暗交错。水力锻锤的轰鸣还在继续,但那规律的声音,此刻听来,竟仿佛带上了一丝不祥的意味。
秦战面沉如水,他看着陈老夫子那近乎预言应验般的姿态,又看看那报信民夫惊魂未定的脸,还有周围工匠们瞬间又变得惊疑恐惧的眼神。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他心底最深处,缓缓升起。
这一次,不再是小打小闹的陷阱。
而是直接对准了工程的命脉,并且,披上了“超自然”的恐怖外衣。
他迈步,朝着出事的主干渠闸口方向走去,声音冰冷,不容置疑:
“走!去看看咱们的‘水妖’,到底长什么样!”
(第二百三十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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