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岭”带回来的消息,像一团沾了泥浆和血迹的乱麻,被“狗子”和幸存的两名队员,连同那个神志不清、浑身散发着腐臭与草药味的受伤猎户,一股脑地堆在了郡守府偏厅冰凉的石砖地上。偏厅里燃着炭盆,却驱不散那股从山野带来的、混杂着恐惧与未知的寒意。
名叫赵石的猎户被安置在简陋的担架上,盖着破旧的毛皮,身体不时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音。他脸上有擦伤和淤青,最重的伤在左腿,用树枝和布条勉强固定着,布条已经被暗红色的血和某种黄绿色的脓液浸透,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他的眼睛时而圆睁,空洞地望着屋顶的椽子,时而紧闭,眉头拧成痛苦的疙瘩,嘴唇翕动,反复念叨着模糊的词句:
“黑……黑山……吃人……”
“绿火……地底下冒出来的……跑……快跑……”
“柱子……柱子掉下去了……没声音……”
“狗子”站在一旁,这个在学堂里展露数学天赋、眼神日渐清亮的少年,此刻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悸,但汇报的声音还算稳定:“大人,我们按照您给的特征,沿着西山北麓寻找‘黑石露头’。第五天,在靠近‘鬼哭岭’的背阴坡,确实发现了一片裸露的黑色岩层,质地酥脆,能点燃,燃烧时有浓烟和刺鼻气味,与您描述极为相似。”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担架上的赵石:“我们正在取样,这个猎户……赵石,从林子里冲出来,浑身是伤,说他的同伴‘柱子’在岭上跌进了突然裂开的地缝里。我们跟着他指的方向去查看,在岭脊附近,看到了……看到了很怪的景象。”
“什么样的景象?”秦战蹲在赵石担架旁,一边检查他腿上的伤势,一边沉声问。伤势很麻烦,开放性骨折,加上严重的感染,在这个时代几乎等于判了死刑。他示意旁边的医匠尽力救治。
“一片山坡,草木稀疏焦黑,像是被火烧过,但又不是寻常山火的样子。”狗子努力回忆着,眼神里透着困惑,“地上有些地方,冒着淡淡的、带着硫磺臭味的白烟,用手靠近,能感到热气。石头也是温的。我们在一个塌陷的坑边,看到了更多的黑石,但那里……那里味道更刺鼻,待久了头晕。赵石说,晚上有时能看到那里有‘绿幽幽的火’自己烧起来,还会听到‘呜呜’的声音,像很多人哭,所以叫‘鬼哭岭’。我们没敢久留,取了黑石样本,就带着赵石往回撤,路上……还遇到了两个身份不明的人窥探,被我们甩掉了。”
秦战站起身,走到狗子带回来的背囊旁。里面有几块大小不一的黑色石头,大的有拳头大,小的如核桃。他拿起一块,入手比寻常石头轻,表面粗糙,有油脂光泽,指尖摩挲,会留下淡淡的黑色痕迹。凑近鼻尖,能闻到一种微弱的、类似沥青的焦糊气味。
煤。确实是煤。而且是露头煤层,甚至有可能是浅层煤,伴有瓦斯(甲烷)溢出和可能的煤层自燃现象。“鬼哭岭”的异响和“鬼火”,很可能就是瓦斯在特定条件下燃烧,以及地下煤层缓慢氧化或自燃产生的一氧化碳等气体逸出造成的。那塌陷的地缝,也许是浅层采空区或者地质活动造成的。
能源的曙光就在眼前,却笼罩在如此诡异危险的迷雾中,而且位于争议地带。
“你们做得很好,很勇敢。”秦战拍了拍狗子的肩膀,少年身体微微一震,眼中闪过被认可的微光,“先下去休息,把经过详细写成报告,尤其是那两个人窥探的细节。受伤的兄弟,厚加抚恤。赵石,尽力救治。”
狗子用力点头,和其他队员退下。医匠开始忙碌地处理赵石溃烂的伤腿,用煮沸过的麻布蘸着药汁清洗,赵石发出痛苦的呻吟。
秦战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冬日的冷风灌入,冲淡了室内的血腥和药味。他望着工坊区方向,那里灯火通明,水力锻锤的轰鸣即便在这里也能隐约听到。那轰鸣,代表着已经兑现的力量,却也像一头胃口巨大的钢铁怪兽,日夜不停地吞噬着木炭和人力。
栎阳周边的山林,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疏。烧炭的窑口日夜冒烟,依然赶不上工坊日益增长的需求。木炭运输的成本也在攀升。能源瓶颈,像一道逐渐收紧的绳索,勒在栎阳工业化进程的脖颈上。
煤,就是砍断这道绳索的斧头。
它的热值远高于木炭,开采相对集中,若能解决运输和燃烧污染问题(目前看来,污染是次要矛盾),将是支撑更大规模工业化的基石。
但“鬼哭岭”……争议领土,超自然传闻,还有那莫名出现的窥探者。
渭南郡。陈伦。
秦战几乎可以肯定,那窥探者与渭南郡脱不了干系。他们或许不知道“黑石”的真正价值,但绝不会坐视栎阳在自己眼皮底下,又弄出什么新名堂。尤其是,在经历了老龙口风波、王猛李四内奸案之后,双方已近乎撕破脸。
“大人,”百里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不知何时已来到偏厅,手中拿着一份刚收到的简牍,“咸阳方面有消息了。”
秦战关上窗,转身。百里秀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冷,指尖玉珏轻触,发出脆响:“王命已下。褒奖大人进献‘渭水’宝刀之功,赐金帛玉璧。同时,命大人将‘格物堂’所授之理、水力机括制造之法,择要编纂成册,呈送咸阳,着少府与匠作监研习。”
秦战眉头微挑。嬴疾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要快,也……更意味深长。褒奖是应有之义,但要求上交技术资料,意味着咸阳正式将目光投向了栎阳的技术核心,既有学习推广之意,也未尝没有收编掌控之心。
“还有,”百里秀继续道,“王上已遣御史中丞冯去疾,不日将抵达栎阳,代王上巡视水利工坊及‘格物堂’,详察民情,观其成效。”
冯去疾?秦战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嬴疾提拔的干吏,以刚正严明、精通律法着称,在朝中不属于任何明显的派系,是嬴疾手中一把好用的“尺子”和“眼睛”。派他来,既是实地考察栎阳模式的成效,也是一种更高级别的审视和敲打。
“看来,咱们这位王上,是既馋咱们锅里的肉,又担心咱们这灶火,烧得太旺,把房子点了。”秦战扯了扯嘴角,语气听不出是喜是忧。
“冯中丞此行,恐不会只看不说。”百里秀提醒道,“其为人刚直,目光如炬,栎阳上下,但凡有不妥之处,恐怕难逃其眼。尤其……如今工坊内新旧磨合未定,西山之事又起波澜。”
秦战走到炭盆边,伸手烤了烤火,感受着木炭燃烧散发出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他来得好。”片刻后,他缓缓道,“正好让他看看,咱们栎阳,是不是只有‘奇技淫巧’,是不是真的‘与民争利’,搞得怨声载道。”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不是来看‘不妥’的吗?那咱们就把最‘妥’的,最硬的,摆给他看!”
“大人的意思是?”
“第一,立刻组织人力,以黑伯和学堂的几位先生为主,开始编纂《栎阳格物水力概要》。要精炼,要清晰,关键的技术细节可以保留,但基本原理、应用方向、管理方法,可以给。既要显示咱们的诚意和成果,也要守住咱们的核心优势。”
“第二,冯去疾到来期间,工坊区正常运转,新颁布的分工晋升章程,严格执行。‘速成班’照常开课。让王猛、赵老蔫他们,也必须在班上露面,认真学习。我要让这位御史中丞看到,栎阳是在解决问题,不是在制造矛盾。”
“第三,”秦战的目光投向窗外黑暗的西山方向,“西山‘黑石’勘探,不能停。但方式要变。狗子他们这次打草惊蛇了。下次,让荆云挑几个机灵可靠、身手好的,组成精干小队,乔装成采药人或猎户,秘密潜入‘鬼哭岭’区域,进行更详细的测绘和取样。重点查明煤层范围、厚度、瓦斯情况,以及……是否有近期人为活动的痕迹。特别是,有没有渭南郡那边的人,也在打那里的主意。”
他走到案前,拿起一块狗子带回来的煤样本,在手中掂量着,黑色的粉尘沾上了他的指尖。
“这黑石头,关系到咱们栎阳往后十年、二十年的力气。必须攥在咱们自己手里。”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冯去疾来了,也好。让他亲眼看看,咱们栎阳为了大秦的‘力气’,在探寻什么样的路。或许……还能借一借他的‘刚正’,来堵一堵某些人的嘴。”
百里秀微微颔首,快速记下要点,随即问道:“那赵石所言‘鬼哭岭’异象,以及可能存在的危险……”
“科学探查,安全第一。”秦战道,“告诉荆云,挑选的人必须胆大心细,提前做好防护。我会画一些简易的防毒面具和检测危险气体的土法子。至于‘鬼火’‘地裂’,不过是地质奇观,正好拿来,再给咱们的‘格物’道理,添上生动一课。”
他的思路清晰起来。咸阳的压力,外部的觊觎,内部的磨合,资源的寻觅……这几股线缠绕在一起,看似纷乱,却也是将栎阳模式推向更广阔舞台的契机。关键在于,如何掌控节奏,如何展现价值,如何……在嬴疾那柄名为“帝王心术”的天平上,不断增加己方的砝码。
“另外,”秦战想起一事,“咱们的‘渭水’刀,名声既然已经传出去了。就让工坊,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尝试小批量生产。不是作为贡品,而是作为……‘样品’。未来,它可以成为咱们栎阳最硬的一张牌。”
百里秀眼中了然。武器,永远是衡量一个势力技术水平最直观、也最受当权者重视的标尺。
这时,医匠走了过来,脸上带着遗憾和疲惫,拱手道:“大人,那猎户赵石的腿伤……拖得太久,毒气已深入骨髓。小人……尽力了,但恐怕撑不过今晚。他时而清醒,说明话,但问及‘柱子’掉落的具体位置和细节,仍是含糊。”
秦战沉默片刻,走到赵石担架旁。猎户的脸色在油灯下呈现出一种死灰,呼吸微弱而急促。似乎感觉到有人靠近,他费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珠转动着,落在秦战脸上,瞳孔微微聚焦。
“官……官爷……”他嘴唇翕动,声音细若游丝,“黑山……吃人……别……别去……救……救柱子……” 说着,他的手虚弱地抬起一点,似乎想指向某个方向,却又无力地垂下。
秦战握住他冰冷粗糙的手,低声道:“放心,我们会查清楚的。你好生休息。”
赵石的眼角,滑下一滴浑浊的泪水,随即瞳孔再次涣散,陷入了昏睡。
秦战松开手,对医匠道:“用最好的药,尽力减轻他的痛苦。若他……走了,妥善安葬,查查他是否有家眷,给予抚恤。”
“是。”
走出偏厅,夜风寒冽。郡守府庭院中,一株老梅疏影横斜,枝头已有几个倔强的花苞,在黑暗中孕育着微不足道的红意。
秦战站在阶前,望向西方那吞噬了星月、沉默如巨兽的连绵山影。
“煤”的野望,就在那黑暗深处,与危险和传说相伴。
咸阳的目光,即将如探照灯般投射过来。
而手中的力量,也在轰鸣中不断生长。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朝着依旧灯火通明的工坊区走去。
路还长,但脚步不能停。
(第二百三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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