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口大捷后的第七日,鹰嘴岩上。
江风猎猎,吹得雷震玄色大氅如战旗般鼓荡。他脚下,三江交汇的浊浪轰然撞击岩壁,溅起的水雾带着腥气,扑在脸上冰凉。
“吉时到——”
亲兵高声唱喏。
雷震接过三尺铁钎,钎尾红绸在风中绞成一股。他没有立刻下手,而是单膝跪地,手掌按住裸露的岩面。
岩体传来江水冲刷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颤。
二十年前,他随老将军出塞,在阴山脚下筑第一座烽燧时,也这样按过土地。那时手下是冻土,硬得像铁,硌得掌心生疼。
如今手下是南国的岩,被水汽浸得温润。
“这一钉下去,”雷震缓缓起身,声如沉钟,“三江口往后百年,就得姓林了。”
话音落,铁钎砸下!
“铛——!!!”
金石相击的脆响炸开,火星在岩缝里一闪而没。铁钎入石三寸,纹丝不动。
下方滩涂,号子声轰然炸起。
“起石喽——嘿哟!”
“拉紧纤绳——嘿哟!”
八百戍卒、五百工匠、两千民夫,像忽然活过来的蚁群。圆木在碎石滩上滚动的闷响、铁锤敲打钎子的叮当、斧头劈开老杉木的裂音,混着江涛,震得人脚底发麻。
---
岩顶稍背风处,顾寒声展开图纸。
江风太急,纸角哗啦乱翻。鲁匠师忙用两块河卵石压住,枯瘦的手指在图上划过,指甲缝里还嵌着前日调灰浆留下的白渍。
“先生,这堡……”老匠师眯起眼,看了半晌,喉结滚动,“不似寻常军寨。”
“主公要的,本就不是军寨。”顾寒声羽扇轻点图纸外郭线,“你看这墙——高三丈,设敌台十二,控三江水道。这是刀。”
羽扇移向中央:“营房、仓廪、匠坊、市集,俱全。这是饭碗。”
最后点在内堡炮台位置:“望楼高五丈,炮台覆铁皮,指挥所藏于岩腹。这是眼睛,也是脑子。”
他收扇,看向鲁匠师:“刀要快,饭碗要满,眼睛要亮——三江口的财气、兵气、人气,主公要一口吞尽。”
鲁匠师盯着图纸,呼吸渐渐急促。他十七岁随父进京营建皇陵,三十岁督造黄河水闸,流放岭南前已是工部有数的匠头。可这样的格局……
“这得多少石料?”他喃喃,“多少人工?多少银钱?”
“石料从阳朔水运,日夜不绝。人工就地招募——张横旧部那几百俘虏,不正是现成的苦力?”顾寒声微微一笑,“银钱么……鲁老可知,单是今日,阳朔城那边收的商牌年费,便已过两千两。”
老匠师猛地抬头。
“主公说了,”顾寒声俯身,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这堡若成,督造总匠师的名字,要刻在奠基石背面。百年之后,往来商船仰头看见这堡,都得念一声——‘此乃鲁氏手笔’。”
河卵石“啪嗒”滚落一张。
鲁匠师的手按在图纸上,青筋暴起,抖得厉害。他忽然抓起腰间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劣酒顺着花白胡须淌下来。
“两个月。”他哑着嗓子,眼睛赤红,“给老夫两个月,少一天,我把自己砌进墙里去!”
---
同日午时,阳朔城南。
新漆的“三江水道市舶司”匾额还泛着桐油味。门外廊下挤了二十来个掌柜模样的男人,绫罗绸缎混着汗味,窃窃私语像一窝受惊的雀。
厅里,苏晚晴搁下茶杯,杯底碰着紫檀案几,轻轻一声“叮”。
外面立刻静了。
“下一个。”她声音清泠,像江心滴落的泉水。
梧州盐商周福海几乎是跌进来的。这胖子今日特意换了簇新的杭绸直裰,可后背还是洇出一大片汗渍。他双手捧上名帖,腰弯得几乎对折:
“小人周福海,求办……求办甲等商牌!”
书吏接过名帖,却不急看,先拿起案头一摞账册里最厚的那本,翻了几页:“周掌柜,去岁经三江口运盐八万引,货值十五万三千两。可对?”
“对!对!”周福海连连点头,又补一句,“那还是被张横那杀才劫了三回之后的数!若水路太平,少说二十万两!”
“按新规,年货值五万两以上,可办甲等。”书吏提笔蘸墨,“年费五百两。此外,需缴保银一千两——此银专设,若持牌商号在三江水道贩运违禁、夹带私货、或勾结匪类,保银罚没,商牌永销。”
“该当的!该当的!”周福海从怀里掏出早已备好的银票,两张五百两面额,纸角都捏得发潮,“保银小人再加五百!只求……只求姑娘能给个方便。”
苏晚晴抬眼:“什么方便?”
周福海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听闻惊雷府匠造司新出了一批琉璃器……小人想讨个配额,运往江南。价钱好说!”
厅里落针可闻。
几个竖着耳朵偷听的掌柜,脖子伸得老长。
苏晚晴没说话,用杯盖慢慢拨着浮叶。半晌,才道:“甲等商牌分三等。你年运盐八万引,本可列甲上,但去岁有三次延误税课记录……”
周福海脸色唰地白了。
“不过,”苏晚晴话锋一转,“剿灭张横时,你曾暗中资助阵亡士卒抚恤银三百两。此事,雷将军记得。”
她放下茶杯:“琉璃器首批配额,甲上二百件,甲中一百五十件,甲下一百件。给你甲中。”
周福海腿一软,差点跪下。甲中虽比甲上少五十件,但那琉璃器运到江南,一件少说百两利!一百五十件……
“谢姑娘!谢将军!谢主公!”他连磕三个头,额头上全是汗珠,“小人往后运盐,定走三江水道!一文钱税课不敢拖!”
“去吧。”苏晚晴摆手,“三日后凭牌领配额。”
周福海倒退着出去,一到廊下就被围住了。
“周掌柜,琉璃器真给配额了?”
“甲中一百五十件?老天……”
“保银真要一千两?”
喧嚣声炸开。有人急吼吼往里挤,有人掏出算盘噼里啪啦,有人望着厅内那抹鹅黄身影,眼神热得发烫。
苏晚晴揉了揉眉心。
书吏低声笑:“姑娘,照这势头,单是商牌年费,月入万两不难。”
“钱是好东西。”她望向窗外。江面又有船队驶过,船头新悬的商牌红穗,在午后的风里甩得像一蓬蓬火苗。
“但主公要的,可不只是钱。”
---
三日后,镇西堡工地。
第一段外郭石墙已垒起一人高。新凿的青石条还带着水汽,民夫喊着号子,用木轨绞车往上拖。绞盘转动的吱呀声混着江水,单调而有力。
“让让!砖车!”
几个精赤上身的汉子推着独轮车,车轮碾过碎石路,颠得车上青砖哗啦乱响。砖侧“惊雷”二字阳文,在尘土里时隐时现。
雷震巡到这里,伸手拦住车。
推车的汉子忙停下,胸口汗珠顺着肋条往下淌,在尘土里砸出一个个小坑。
“将军……”
雷震没说话,拿起一块砖,先掂分量,又屈指一敲。
“咚。”
声音沉实,没有杂音。
“哪家窑的?”
“回将军,城北赵家窑!用的是漓江边白黏土,掺了谷壳灰,窑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汉子抹了把汗,咧嘴笑,“赵掌柜说了,这砖比寻常青砖硬三成,雨水泡不软,日头晒不裂!”
雷震想起,前几日苏晚晴递来的册子里提过——赵家窑主原是官窑匠户,因不肯给监造太监送礼,被寻个由头革了籍,回乡开了个小窑。这次筑堡采买,苏晚晴特意把他的报价单放在了最上面。
“砖不错。”雷震把砖放回车,“告诉赵掌柜,镇西堡要青砖八十万块。若供得上,往后惊雷府营建,都用他家的砖。”
汉子愣住了,随即“扑通”跪倒,头磕在碎石上“砰砰”响:“谢将军!谢将军!小人这就回去报喜!赵掌柜……赵掌柜怕是要哭出来!”
雷震摆摆手,继续往前走。
绕过刚垒起的墙基,东南角草棚下飘来激烈的争吵声,混着劣质烟草的呛味。十来个老匠人脑袋顶着脑袋,围着一摊开在木箱上的图纸,手指戳得纸角哗啦作响。有人急得扯开了衣襟,瘦骨嶙峋的胸膛上还沾着石粉。
“此处炮台必须加厚基座!江风凛冽,若地基不牢,火炮后坐力一震,墙裂了算谁的?”
“加厚?你知不知道多一方石料要多运三天?多三天工期,民夫多耗三百斤米!”
“米重要还是堡重要?!这是控江的炮台!一炮打偏,敌船就冲到码头了!”
“都闭嘴。”
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一僵。
雷震弯腰钻进草棚,棚顶低矮,他得微微低头。图纸在木箱上摊开,墨线勾勒的炮台位置标在岩缘,旁边朱笔画了个圈,批了两个字:“裂隙”。
“将军……”鲁匠师喉咙发干,“这岩体有暗裂,炮台若筑在此处,恐……”
“恐什么?”
“恐有崩塌之险。”
雷震蹲下身,手掌按上岩面。冰凉,粗糙,指腹能摸到细微的、头发丝般的纹路。他屈指叩击,“咚咚”声在岩体里回荡,果然有一处声音空浮。
“炮台位置不变。”他起身,“岩下加撑。用百年老杉木,三排交错,深入岩缝五尺,灌铁汁凝固。基座石料加厚一倍,内部用夯土填实,外层砌石。”
鲁匠师眼睛猛地瞪大:“木撑灌铁……古法里叫‘铁骨木胎’,可承千钧!将军博闻!”
“非我博闻。”雷震望向东方,那里是阳朔,“是主公授意。他说,镇西堡是要立百年基业的,一砖一木,都得经得起子孙后代拿锤子来验。”
草棚里死寂。
只有江风穿过岩缝,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忽然,马蹄声如急雨般由远及近。一骑冲入工地,骑士滚鞍下马,甲胄上全是尘土:
“报将军!杨钊动了!”
雷震转身:“讲。”
“镇南军左卫三个千户,今日午时齐聚杨钊大营!探子听得,杨钊要以‘协防三江口、防匪再起’为名,派五百兵进驻下游二十里的黄鱼滩,卡我水道咽喉!”
“黄鱼滩……”雷震眯起眼。
那是三江口下游最窄处,两岸峭壁如刀劈,江面缩成一条腰带。若被占去,镇西堡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他倒是会挑时候。”雷震冷笑,“堡未成,商船初通,他卡住下游,是想逼我分兵,还是……想谈价钱?”
“是否急报主公?”
“不必。”雷震看向江边。
程蛟正带着水军操练。十几条蜈蚣快船在江心穿梭,船头劈开的浪花白得刺眼。
“程蛟!”
“末将在!”程蛟跃上岸,赤脚踩在碎石上,脚背青筋虬结。
“点二百水军,快船十艘,虎蹲炮四门,即刻出发。”
“去哪儿?”
“黄鱼滩。”雷震一字一句,“杨钊不是要‘协防’么?你替他去防——在他的人到之前,把滩头占了。立栅栏,设哨岗,挂我惊雷府的旗。”
程蛟咧嘴,露出被槟榔染黑的牙:“得令!不过……若杨钊的人到了,见滩头已被我军所占,硬要闯呢?”
雷震按剑。
剑鞘与甲鳞摩擦,发出“喀”的一声轻响。
“主公说过,”他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进岩缝里,“三江水道,凡我旌旗所至之处——”
顿了顿,江风把他后半句话送进每个人耳朵:
“即是我土。”
“他敢闯,你便敢打。”
“打死了,算我的。”
程蛟轰然抱拳,转身奔向江边。片刻后,螺号凄厉,十艘快船扬帆解缆,顺流直下。船头赤旗在午后阳光下,红得像刚淬过火的铁。
雷震立於江边,看着船队变成十几个黑点,消失在河道拐弯处。
西风漫卷,吹得他大氅猎猎作响。
身后,镇西堡工地号子声愈加热烈。石墙一寸寸垒高,望楼的骨架在夕阳里投下长长的影子。
更远处江面,又有商船队从阳朔方向驶来。船头新悬的商牌密密麻麻,红穗在风里连成一片,哗啦啦的,像是无数只手掌在鼓掌。
这条江,这条道。
血洗过,火焚过,如今砖石正在垒起,银钱正在流通。
而第一个伸手来摸的,是杨钊这只老狐狸。
也好。
雷震握紧剑柄。
便拿他的血,来淬镇西堡的第一块砖。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CC读书(m.ccdushu.com)没钱你当什么官啊更新速度全网最快。